从静斋出来往客栈走,路过一堵一人多高的土坯墙,一枝山桃从墙里伸出来,停步看去,枝上已长出了黄豆大小的嫩粉色的花|蕾。一股清泉从心中流出。
回到客栈内,他懒懒地躺了一阵,便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到了前厅只见几个客人在吃饭,他找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伙计端上了两菜一汤,他食而无味,边夹着菜边想心事。
“搞了几件呀?”掌柜的在桌边坐了下来。
“一件也没搞来。”
“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掌柜的站起欲走。
“等等。”卞梦龙唤住了他,“向您打听个事。”
掌柜的复又坐下,“说吧,凡我知道的。”
“那母女俩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搔了搔头,“长话短说,她们不是本地人。听说当家的原来是前清秀才,一辈子不置房子不置地,就好摆弄古董,前些年甩手而去,给老婆子留下一堆古玩字画。老婆子带着那个叫婉儿的闺女前两年从开封迁到我们这个镇上,母女俩就靠卖那些古玩字画打发过日子,活得也真不容易。”
“原来是这么回事。”
掌柜的又说:“我看这样吧,你好歹买她们几件,一来是周济周济她们,二来呢,你也亏不着。从她们手上出去的,不说是真东西,也是便宜货,这母女俩攒着东西又不识货,到别的地方没她们那种价钱。”
“我是准备从她们手上收几件,只是一时没挑到合适的。这样吧,算我托老哥你给婉儿捎个话。”
“给婉儿捎话?”
“对。”
“托我捎?”
“对。”
“那姑娘长得不错。”
“对对。”
“身体也好。”
“对对对。”
“你安的什么心?”掌柜的笑了。
他愣怔了一下,慌忙解释道:“老哥,你想歪了,我托你捎话,是要给她画一张画,画一张西洋画。”
“你要画她?”
“对。素描。”
“什么树苗?杨树苗还是柳树苗?”
“你老哥不是糊涂人,帮个小忙吧。”
“中!”掌柜的笑吟吟地站起来。
掌柜的是如何代劳的已无从得知,反正到下午时分,那婉儿如约来到镇北的一个僻静处,卞梦龙二话不说,给她摆了个姿势,就画上了。几个孩子好奇地看着,脸蛋冻得发青。
背风的黄土坡下,婉儿拘谨地半坐着。她仍是原来那身打扮,只不过擦了个红脸蛋,使得尚存些许的娴雅风貌一扫而空,这还不算,头发也蘸着水认真梳过,死巴巴地紧贴脑壳,明光锃亮,一丝不乱,完全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大姑娘。
几个孩子偷偷乐。
婉儿的手不自然地搭在膝盖上,脸绷得紧紧的。孩子们的笑声传来,她越呆越不是味儿,干脆一扬胳膊,喊道:“滚一边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过了片刻,几个小脑袋又悄悄地探出了坡顶。
画板支在距婉儿四五米处,卞梦龙熟练地画着。从他的角度看去,土坡下的婉儿,犹如荒漠的黄沙中的一株小小的野花,让人不能不爱怜。
几个大胆的孩子凑到了画板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婉儿焦急地抻长脖子,似乎很想知道自己在别人笔下被画成了什么样子。
他全神贯注地画着。
“先生,”婉儿问道,“你的笔怎么不蘸墨呀?”
“这叫铅笔。”他答道。
“铅笔?”婉儿喃喃重复道,又问,“啥叫铅笔?”
“铅笔……就是中间的芯是石墨的。”
“啥叫石墨?墨还有石头的?石头的还怎么研呢?”
对这一连串问题,他感到难以回答了,真要回答的话,那要费好多好多口舌。中国画素来讲究的是用笔运墨。所谓用笔是指鈎、勒、皴、点笔法;所谓用墨是指烘、染、破、积等墨法,墨的运用上又分浓、淡、干、湿。这些跟西洋画法完全不同,一个土生土长的河南女子的头脑里怎么可以理解不研墨的绘画,又怎么能知道伦勃朗这样的大师能用不蘸墨的笔画出了真正的艺术品?他不吱声,认真画着,在画一个没见过铅笔的姑娘,在画一个尚未认识到自身美的姑娘,在画黄河故道盐碱滩上冷不丁冒出的一株朴实无华的小花。
画纸上,婉儿的铅笔素描像,技巧不错,和本人很像。
“呀!这就是我呀。”婉儿惊叹地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下,认真看着。
他颇为自负地在一侧看着。他不仅是满意这幅画,更满意的是画这幅画后在婉儿那里所达到的效果。
“先生,”婉儿把画贴在胸前,羞涩地说,“我该怎么谢谢你呢?”
“用不着谢。”他落落大方地说,“我本来就是要买你家画的,如果方便的话,把你家还有些什么画告诉我就行了。”
“画都在我娘那里,我也说不出还有些什么画。”
“你就不能到你娘那里看看?”
“……这倒可以。”
“那什么时候告诉我?”
“……很快。”
“那就明天吧。好吗?明天这时候我还在这儿等你。”
“……好吧。”婉儿说完转身跑了。
他望着她跑远的身影,神思有些恍惚。
一白天下来,跟婉儿打了两回交道,先是到静斋挑货时见到她,后又给她画像。艮岳的事无进展,却泡个清丽的当地姑娘了,能泡出什么结果?晚上,他在灯下沉思。
门推开,掌柜的托了壶热茶进来,往桌子上一放,略感好笑地说道:“你这个年轻后生呀,真怪。又不像画画的,又不像来找古董的。方圆十几里地,除去开封不说,就静斋有古董了。那母女俩那里不能说没真东西,可你溜了一眼就不再想了,倒费大心思给婉儿画像,你想从她嘴裏套点什么出来?找哪一门的古董?”
他在沉思间突然发问:“你可是当地人。”
“当地生当地长,除了开封没去过其他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