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卞梦龙随宗九堃来到潘楼街,从街口入了小巷,来到一家不大的古董铺。
这家古董铺叫“临江阁”,其实,这仨字没一个是准确的。它不临街,又不临河,更无临江之说。它在老潘楼街北边的一条黑黝黝的巷子里,走上一段煤渣路,外加一段土路,七拐八绕才能找到这裏。所谓阁者,楼也,实际上只是一进平房,临巷子有两间宽,既无阁可言,更没楼之说,显然是当地一介住家改的铺面而已。
临江阁能有多脏,只要细看它的门帘就够了。棉门帘有几处露着白不白黄不黄的棉絮,油汗漫漶,蓝布已有几处黝黑,人手撩起处更是让人磨蹭得莹莹闪闪。掀门帘进去,但见靠墙放着一条斑驳脱落的深褐色长案,案两端向内曲成弧形,乍看像是从哪个破庙里搬回来的。案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待售的古董。古董边上放了只破碗,碗中有不知何时剩下的汤,汤面的油花上结着白茸茸的一层毛,怪让人恶心的,碗边上放着多半个皮裂瓤干的馍。日子久了,皮已由褐变黑了,整个屋子满哪儿都是灰尘覆盖着,没有一点儿活鲜气儿,直让人觉得是进了一座坟墓。一进来,整个气象就让卞梦龙想起古董行的一句行话:“卖死人,买死人”,是说这行专卖古人,也就是死人的东西。其价格之高,翻本之狠,能让买主倾家荡产。
从长案上所摆的物件看,临江阁有其特点,这就是它不卖古代的饰物,只卖器用。卞梦龙转了几天古董行,多少长了些知识,对大部分东西叫得出名来。案上最多的是各种式样的铜灯。古代铜灯也称为“锭”,一般上面有盘,用以盛油或插烛,中有柱,下有底。有的底如雁足,称雁足灯;有的圆盘下有六短足,盘边有把,自身铭又称为“行灯”;有的铸成人形、鸟形、兽形等等。灯间放有一博山炉,它盛行于汉晋,是焚香用的香炉。上有盖,盖上雕镂成山峦形,山上并雕出人物、动物。下有底盘。炉身遍体饰云气纹。他在别的大店见过鎏或金银错的这种炉子,但对价钱不敢问津,只能是看看而已。几只椭圆形的铜耳杯,每个杯的两侧各附一半月形的耳。它也盛行于汉晋,是饮酒器。一个类似脸盆的东西,圜底,腹外有穿环的二兽耳,器底饰双鱼纹,他记得,这是汉代盥洗用的青铜“洗”。两只大小不一的铜缶,形制似后世之坛,小口,有盖。肩上有环耳。所不同的是,稍大那个是圆腹,稍小那个是方形的。他知道,这是古代用来盛水的。对这些,他兴趣不大,感兴趣的是两样,一样是一只铜镜,另一只是不大的鼎。他的西洋画老师家中有一个,惹得各地名流纷纷前来观临,称羡不已。他更是看在眼里,埋在心中,没想到在这裏遇上了。老师的那只有半尺来高,这只个头略大些,有一尺来高。
开封的古董铺,他已多数跑到了,还没有一家是专营古代铜制器用的,临江阁是他所见的唯一一家。他对坛坛罐罐也喜欢,只是觉得它们在华夏文明中分量不够;他本身是学画的,对字画,也就没有更多的关注;对漆器、石刻砚、首饰等,在他眼里都是小摆设。在他心目中,最压秤的是青铜器,就像《断臂维纳斯》等石雕代表了古希腊艺术最高水准一样,青铜器是华夏上古文明的最显着标志。
店主是个姓朱的中年男人,坐在一侧吧嗒吧嗒抽旱烟,卞梦龙朝他笑笑,凑过去想套点话,店主明明看着了,也不招呼一声,反而别过脸去继续抽他的烟,只见干瘪的腮帮上,三块肉疙瘩一拱一拱地动。
“看上哪几样了尽快说吧。”宗九堃对卞梦龙说道。
卞梦龙用手指点着那条长案,压低了声音说:“一是那块铜镜,二是那只鼎。另外,铜灯也想问一问。”
“哪只鼎?”宗九堃问道。
他忙将手指放于唇边,示意他小声点,这才说:“案上只有一只鼎。这是个大物件,若是真货,算我撞上了大运;要是假的被我买了回去,岂不冤死哉!这件是我最不放心的,但求宗夫子甄别、指教。”
宗九堃闻言凑到案前,看了看鼎,想了片刻,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对案停立良久方转过身来,焦黄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吞吐片刻,才干干巴巴地说:
“卞先生挑别的吧,这个大物件容我慢慢想来。”
看到他对这只鼎的举止和反应,他心裏有一丝诧异,但又不便说出,便道:“我去与掌柜的攀谈,但请宗夫子在一侧指点,别让门生上当即可。”
宗九堃边想着心事边挥了挥手,几乎是凭着反应说道:“你尽管去与他相商,宗某——密斯脱宗——在一侧恭听,保你买不了赝品就是了。”
他笑了笑,向掌柜的走去。掌柜的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吹出一口长气,仿佛不屑他的盘诘。
“掌柜的,”卞梦龙顺手从案上拿起一盏铜灯,问道,“您卖的这灯是真品还是后世仿制的赝品?”
朱掌柜往鞋底磕了磕烟灰,并不做答,而是又掏出烟丝,慢慢地往烟嘴裏续。
“掌柜的,晚生在问您呢。”
朱掌柜的把烟点上,吧嗒了几口,悠悠然过了过瘾,才慢吞吞地说:“你别忙着问是真品还是赝品,小兄弟,你如果会数数,先数数案上摆了多少种灯,不是多少盏,而是多少种,会数就数吧。”
“怎么这么说话?我问的是真品还是赝品,你让我数有多少种灯干什么?”
“当然要数了。”朱掌柜伸手往长案的方向一划拉,“明着告诉你,临江阁这灯有十五六种,有几种只一个,每个灯由几件凑成?光大部件就有灯盘、灯柱、灯底,算上小零碎就更多了。勾着算每个灯由四件凑成吧,十五六种灯就得有六十多种不同的件。每个件跟每个件都不一样,要仿制的话,就得有六十多种铜模。开一个铜模多少钱?开六十多个又是多少钱?我临江阁真要仿制的话,不说别的,光开模就掏不起钱,让我们怎么去仿制。退一步来说,即便仿制开模这钱我掏得起,就这么一年卖出去三五个,我的本钱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起码我这辈子是见不着了。买卖就讲究个大进大出,让这灯的工本压住我的钱,一家老小指着什么吃饭?”
卞梦龙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人会说出洋洋洒洒的一番话来,而且句句在理。他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朱掌柜好笑地说:“小兄弟,一听你问话就知道你外行,古董铺中不是没有赝品,有,而且很多。但什么可以作假?古瓷古陶、名人名画什么的。这类东西制作上不搭本钱,脑瓜灵光,按古人古书上的记载给新东西做做旧就行了。但铜器没这么简单,搭不起工夫,搭不起钱。即便搭得起,有的铜器也难作伪。就说宣德炉,就算把几十个件全给对付出来了,然其色不可为伪。其色黯然,奇光在里,望之如一柔物,近视如肤肉内色。这种色是宣德年间用极偏的法子铸冶出来的。后人无以为伪,当然,灯就简单多了,但你看看我这一间寒窑,像有仿制本钱的地方吗?像是耗得起的地方吗?”
“这么说,这灯只能是真品?”他呆呆痴痴地问。
“汉灯!”朱掌柜说完,一梗脖子,歪着头又抽上他的旱烟了。
卞梦龙没主意了,回头看看宗九堃,只见老头子合上双目,微微摇了摇头。
“宗老先生可有高见?”朱掌柜仍在吞云吐雾,可一切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宗九堃一听这话,痴劲又上来了,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搁了,眼睛使劲眨眨,嘴嚅动着,就是吐不出音来。
卞梦龙拍拍老头,“宗夫子,说吧,我听你的。”
“真的假不了,老夫子,说说高见嘛。”朱掌柜满不在乎,“说对了,让我也跟着长点见识;万一说得不对,这屋里连你才仨人,也伤不了你老夫子的面子。”
“好,我说。”宗九堃两手往前一伸,顺了顺袖子,说道,“你这盏灯上的款识是‘镫’,你说它是汉灯。谬也。何以说‘谬也’?《说文解字》成于汉永宁年间,东汉人许慎所撰,其上‘灯’字作‘灯’,而非‘镫’也。故而,你这灯只能是汉以后之人仿制,而仿制者又不知‘灯’字在汉时的写法,出此纰漏。此一字足证这灯是赝品,你焉得不服?”
“好!”卞梦龙大叫一声。
“且慢叫好。”宗九堃坦然了,接着从容说道,“方才这位掌柜的说这十几种灯光开模得六十余个,其资之巨非临江阁所能及,所以绝非仿制品。此言又谬也。为何说‘又谬也’?试想,自明清以来,河南地面多有仿制汉灯者,从那时至今,开模何止千百,所仿制灯已达几十种。临江阁尽管不仿制,不过是把民间仿制的赝品收购上来,集中眼前这个样子罢了。而这般做法,无须动大本钱,更无阖家老少吃不上饭之虞。”
卞梦龙看那掌柜的,只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痴痴然然地说:
“老夫子,算你说得对,你满肚子学问,我满屋子赝品。这屋里容不下二位大仙,另投高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