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更谬也。”宗九堃呵呵一笑,“为何说‘更谬也’呢?老夫并非说你临江阁一钱不值,此处确有真货,不过是鱼龙混杂,辨认清楚非下一番工夫不可。我们还不打算这就另投高就。”他仿佛来了情绪,转过身去说道,“卞先生,你不妨再在此处挑一挑,但凡看得上的尽管说,由老夫给你辨别真伪。”
卞梦龙正求之不得,宗夫子说话间,他已从案上拿起一面铜镜,这时,他递与宗九堃,说道:
“这面铜镜亦让我动心,请辨认一下是否汉代之物。”
铜镜是古代照面用的,一般做圆形,照影的一面磨光发亮,背面大都铸有钮的纹饰。它始创于殷商时,其时虽不规整,背后却也有铸叶脉纹,边沿为弦纹夹乳丁了。春秋战国时,这种器物已在一定范围内使用,但盛行期还是汉代。起初是没有纹饰的素镜,有的饰单层或双层花纹,没有铭文,钮细小。西汉至东汉前期的铜镜逐渐厚重,纹饰有几何图案,神人禽兽纹及钮多做半球形式柿蒂形,开始有铭文,多为通俗的吉祥语,王莽时有纪念铭文。东汉中期至魏晋,镜背出现了浮雕。
宗九堃接过的这个铜镜是圆形的,直径约四寸,背面构图复杂。他托在掌心上,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着。
“用不着瞧那么仔细。”掌柜在一边说了一句。
“这话怎么讲?”卞梦龙问道。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是盗墓的从汉墓里盗出来的,所以就这一件。汉墓里出来的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汉镜。”掌柜的显得很从容,“实不相瞒,我从盗墓的张疤拉眼儿手里,用四十五块大洋收的。你要真有心买,我保个底价,外带赚你二十五块大洋,七十大洋你拿去。”
“这价倒还说得过去。”卞梦龙叨咕出了声。
“说得是。”朱掌柜一撇嘴,“汉镜,小两千年了,七十大洋就给你了。要到别的地方,七百也敢要。”
卞梦龙心裏一乐,忙问正在看镜的宗夫子:“夫子,你看怎么样?”
宗九堃的眼睛距铜镜也就是半尺远。他正仔细瞧着,听到卞梦龙的问话,如同自言自语般说:
“掌柜的,依老夫之见,不是那个张疤拉眼儿在骗你,就是你藉着张疤拉眼儿的嘴在骗我们。”
朱掌柜急了,“你这老头说话怎么这么缺德,我能骗你们吗?”
宗九堃仍在观察着镜子,不紧不慢地说:“那就是张疤拉眼儿骗了你。”
“我和张疤拉眼儿打了十几年交道了。他就住城外的张村,离城五里。他能骗我?”
“他为什么不能骗你?”宗九堃倔强地说。
“且不管谁骗谁,你就说说它为什么不是汉镜吧。”掌柜的赌气地说。
“看着倒像面汉镜。”宗九堃在镜背面指点着说,“自东汉到魏晋,铜镜背面多铸成浮雕状,此乃相附之一;那时喜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图样,此乃相附之二;汉朝将印章上端提系处称为‘钮’,铜镜亦须悬挂,也有钮,东汉时钮已做成蝙蝠状,此乃相附之三。这几处俱相附,当为汉镜了吧?非也。毁之于画蛇添足。”他用指头点着镜背边缘的几个点说:“你们看这是什么?”
朱掌柜和卞梦龙探长了脖子,注视着那几个点,看不清是什么,宗九堃见状,用袖口在点上擦了擦,点上露出了血痕。“这不是铜吧?铜总不能擦擦就白吧?那它是什么?”他向二人问道。
掌柜的不知,卞梦龙当然更觉茫然。
“这是螺钿。”宗九堃肯定地说,“把螺壳、玳瑁等磨薄,刻成花鸟人物或菱形、圆片一类,镶嵌于雕镂器物上面,是为螺钿。我国什么时候才有这种工艺?唐宋比汉晚了一千年!这面铜镜只能是宋以后的人制的,更像是明清的人做的。本意是仿汉镜,大面上都找准了,偏偏为求全,在最后加了一道螺钿的活,画蛇添足,露了馅。”
卞梦龙感佩地望着其貌不扬的老夫子,掌柜的则直搔后脑勺,仿佛在痛惜自己的一次失误。
宗九堃把铜镜放回案上,拍了拍手说:“容老夫说句实心的话。我本还以为是面宋镜,宋人喜继往开来,有可能是工匠取汉镜图形,加唐宋以来的新开创的螺钿,本意并非制仿古赝品,不过心血来潮,图个古树开花。这正是宋代艺匠的极可爱可敬之处。但你一说是张疤拉眼儿盗自汉墓,而那个张疤拉眼儿又实有其人,住在城外张村,这就又生蹊跷了。如此看来,这只是一个不懂秦汉的近人的一个用功极细而用心极拙的伪作。否则不会有劳这个龌龊的张疤拉眼儿出场,布下一个不成气候的弥天大谎。”
“算了算了,就当我被张疤拉眼儿骗了。”朱掌柜沮丧地坐了下来,“本临江阁尽是些不成器的赝品,二位不必在此劳神了,请回吧。”
卞梦龙求购之心泡了汤,失望地看了看放在角上的那只方方整整的发黑的鼎,准备离去。抬脚之际,宗九堃却唤住了他。老夫子说道:“怎么?这就要走?”
他掏了实话:“听您老一说,这店里不像有实在东西。本来真正相中的那只鼎,但估计又是个赝品,连宋唐都没有多少真东西了,更别说商周了。这么一来,只好走了。”
“在这上倒也不必一叶知秋。”宗九堃显得豁达,“不妨看看再说。掌柜的,把那只鼎拿过来。”
被挫得泄了气的朱掌柜又来了精神,忙拿出鸡毛掸子把角落里那只鼎轻拂了几下,腾起一片灰尘。他咳嗽了几声,放下掸子,把那只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子的前沿上。
宗九堃走过去,俯下身来仔细看。卞梦龙本漫不经心,认准了它不可能是真货,但老夫子的神态抓住了他。这老夫子观察得非常认真,耳根子渐渐变红了,注视良久,他伸出苍老的手,在鼎的上沿珍惜地摩挲着,那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宗夫子,这不是赝品?”卞梦龙失声地叫出来。
宗九堃像是沉浸在一种意境中,全然没听见。
卞梦龙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大声说:“宗夫子,是真是假,但听你一句话!”
“这可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宗九堃这回听见了,“这么大的物件可不是随便能考证明白的。咱们先走,容老夫再考虑两天。”
他俩向外走去。宗九堃掀门帘之际又着急回首看了那只鼎一眼,并对掌柜的说:“别急,我们过两天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