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自宋元之时,传统漆器工艺便达到了非常了不得的地步,其主要表现就是‘剔红’、‘戗金’等。剔红即雕漆,此即在器物胎骨上刷朱漆数十层,然后在上面雕镂人物、花鸟或各种图案纹丝。除红压红外,尚有在朱漆前衬以黄漆的‘蜡地’及朱漆上罩以黑漆的‘锦地压花’等。元代高手在漆上所刻,骨力刀法,清晰锋利,坚实柔韧,圆浑厚重。至于花树山水,楼栏门窗,又都轻雕浅刻,精微不苟。至明永乐年间,剔红为北京果园厂制,有盆、盘、匣等数类十几种款式。其法是朱漆三十六次,镂以细锦,底漆黑光,再针刻‘大明永乐年制’六字。这种剔红还算得元人正脉,但往后就不行了。至明朝宣德年间,明宣宗对剔红定制,但厂家所作终不逮前,别说与元代比了,就是比永乐所制也相去甚远。为此,厂家屡被罪罚。没办法了,为应付宣宗,便在宫室及民间用重金收购永乐年间的剔红,磨去针刻的‘大明永乐年制’六字,在同处用刀刻上‘大明宣德年制’,再以浓金填掩之。此法后来被知情人泄露出去,所以,明末便有明剔红‘宣款皆永器’之说。其时,保留针刻‘大明永乐年制’的剔红,便已是稀珍之物了。”
“哈!”王在礼蹦了起来,“阿拉买的这只正是永乐原款的!今朝拣着大便宜了。”
宗九堃微微一笑,“早在明朝后期,便有仿永乐剔红的了。伪剔红者,在器物胎骨上,用矾朱漆灰充填底子,外罩朱漆二层,无剔红可言,充为‘薄雕’尚可,所以,明末便充其为‘罩红’。就说这只盘子所雕吧,刀不藏锋,棱不磨熟。因漆太薄而无坚实柔韧之感。吾疑之非剔红而是件罩红。”
“宗先生说这是件赝品?”沈知祥问。
“而且是劣等之赝品。”宗九堃答道。
卞梦龙困惑起来,“这只盘子是我的两个同窗从一个盗贼手中用五十大洋买来的。盗贼自称盗之大户。难道当地大户家中会珍藏一只赝品?”
宗九堃笑将起来,“何来大户?又何来盗贼?这不过是伪造剔红者演的一出戏罢了。开封古董行中这类骗子为数不少。那汉子不是自称盗来之物要尽快出手吗?转天他腰腹间又会放一只这类盘子。本地人他唬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总装出一副偷了大户急于将货出手的样子,就只好骗外端口人。外端口人被骗了一次就走了,谁也见不着谁。他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骗了下去,而每一个被骗者都以为自己是偶然遇到一个盗贼,侥幸用极低的价格买了件赃物。”
“不太可能吧。”王在礼疑惑地说。
宗九堃则说:“如若不信,明天老夫陪你们一道会会那汉子去。”
“那汉子销了赃后早就不去了。”沈知祥说。
“他不会走,哪里也不会去。那瓦子里就是他的地盘。”宗九堃说着站起,“老夫先回,明日一同去瓦子。”
第二天下午时分,宗九堃带上三个杭州的人直奔城东的瓦子。进了瓦子范围,马面、瘦子轻车熟路,前面导引,宗九堃后面紧随,卞梦龙最后。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东京梦华录》中所说“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以一种被岁月时势改造、曲扭得歪三倒四的、破败不堪的形式,顽强地延伸至今。说书玩猴、卜卦算命、练把式的、摆摊卖药的、交易着谁也叫不上名的东西的,更有那窄窄小小的粉绣鞋,在遍地黑棉窗子和冻出血口的赤脚间轻移莲步。
“庖厨”已面目全非,酒楼是见不着了,只有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小吃店,白纸、红纸、黄纸上写着“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张家豆腐脑儿”、“孙好手馒头”。嘈杂的市声,污水遍地的街市,到处散发着馊饭似的味道。
王在礼眼睛好使,走着走着站住了,往前一指。沈知祥抻长脖子看了看,说道:“就是他,就是他。”
宗九堃和卞梦龙顺手指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个窝窝囊囊,毛发老长的汉子,圈着袖子缩着脖站在街边,鼻子下淌着清鼻涕,脚边三长两短地摆了几个旧花瓶。
“老夫言之不谬。”宗九堃因预言被证实而得意起来,“我早说他不会走,这是他的地盘。他还要在这裏接着出卖所谓从大户偷来的什么稀世剔红呢。走,过去看看。”
四个人刚要往那汉子身边走去,猛地又站住了。
那汉子周围呼的一下乱了。三四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穿锦袍的人一拥而上,把那汉子团团围定。那汉子见状要跑,被一个黑胖子一把拧住了领子。“可算抓住你了。为了找你这个贼,我们兄弟几个在城里踅摸了好几天。”黑胖子圆睁二目,喝问道,“说!你小子把偷出来的那件剔红藏到哪儿去啦?”那汉子说不出话,吓得直筛糠。
王在礼转过身来,满面笑容地举了举手中的小布包,说:“这人果真是个贼,阿拉五十大洋算拣了件便宜货。宗夫子,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回去吧。”
卞梦龙看看宗九堃,却见他动也不动,仍在静听。
不远处,黑胖子对那汉子高声叫:“说,把永乐剔红藏到哪儿啦!再不说老子揍扁了你!”那汉子上下牙捉对打架,“我、我、我……给卖了。”“啊!老爷的珍藏你敢卖了!”黑胖子震怒了,“什么时候卖的?!”“昨天。”“卖给谁了?”“外端口的,南方口音。”“还记得什么样吗?”“那人的样子我记得。”那汉子说道,“中等个,马脸,人长得还算整齐……”
这厢,王在礼沉不住气了,拽拽卞梦龙的袖子,“卞兄,快回去吧,让他认出来,阿拉这剔红便留不住了。”
“你一走可就又上当了。”宗九堃边望着边冷冷地说。
不远处,黑胖子喊道:“你得把那个马脸的人给找到,把老爷的剔红给追回来!差他一步,老子敲死你!”那汉子不说话,连连点头,连连应诺。
这厢,王在礼扭头便要走,宗九堃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向不远处喊道:“不用找了,老夫给你把人带来了。”说完,拉着懵懵懂懂的王在礼向那边走去,一直来到黑胖子等人跟前。
卞梦龙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只觉得宗夫子此举非凡,但不知内里到底是什么,只得迷迷糊糊地跟了过去。
黑胖子见一个老者拉着一个长脸青年男子走过来,刚才的傲横劲立刻烟消云散,反倒在惊愕之中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退剔红来了。”宗九堃平稳地说,“请问,这件‘永乐剔红’是哪家的老爷丢的?你们又是哪家的人?”
黑胖子张口结舌,莫名其妙地往后挑了挑大拇指,含含混混地说:“北城……孙参议,孙老爷家。”
“满城的老爷都向我求画,我怎么不知道有个什么孙参议、孙老爷。别在我宗九堃面前装糊涂,你们到底是哪家的?”宗九堃满脸怒容。
黑胖子转眼间,赔下了笑脸,把一封光洋“叭”的一声从中间折断,将一把递过去,低声下气地说:“先别谈哪家了。你把永乐剔红退我,这五十大洋退给您。咱们的事算结了。我们也好回去向老爷交差。”
宗九堃接过钱递给身边的王在礼,又将他手中的小布包递过去,冷峻地说:“事情可以结,但缘由要说清楚。”他指指那汉子,“原来我还以为你是装成盗贼销赃,蒙骗外端口人,是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呢。到现在老夫才懂,在这个瓦子里,你们几个是结了帮的。你在前面卖假古董,一旦发现上当的找回来了,你们几个就装成捉贼的,既把卖货的护起来,又继续蒙骗买主,打算把买主吓回去。老夫这位临安朋友就差点二次被骗。真以为自己买来的是真东西呢。红脸,白脸,念的,唱的,做的,打的,你们这个瓦子里的假古董帮还配得怪全的呢。”
黑胖子和那汉子见自己露了马脚。相互看看,又向另外二人递个眼色,突发一声喊,在宗九堃等一愣怔时,便各奔一路,哗的一下散了。
“宗师高明,宗师高明。”两个江南学子连声道谢。宗九堃并未不安,只是乐呵呵地承受着。
宗老夫子实在是厉害!
卞梦龙看看他,默默地想着:有如此高人相佑,临江阁那只鼎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