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只有烦闷。
第二天一早,客栈中的这三个人还没起床,宗九堃推门进来了。三个人忙穿衣服下床,问老夫子何以天刚亮就造访。宗夫子神情窘然,似有不便说之话,只说马车已停在客栈外,要三人快快洗漱,快吃早饭,然后随他去陈桥驿。“陈桥驿在开封东北七十里,是个着名的去处,一去一回得一天。既到开封,不能不去陈桥驿;不去陈桥驿,便不识昨日之汴梁,同样不识今日之开封。”他说。
三个人稀里糊涂一通洗,一通吃,不消半个时辰便上了马车,随宗夫子去了。
马车出了开封往东北方向走,路就在不羁的黄河改道时甩下的泥滩中。这泥滩一片灰白,起着厚厚一层牛皮碱,漫滩东一丛西一丛地长着老苍苍的红柳,它们一人多高,碗口粗细,密匝匝长满枝条,或弯曲,或蓬散,枝枝杈杈滴血般殷红,一派仙风道骨。
阵风掠过,传来阵阵水腥味。远处微微高出地平线的黄河,传来沉闷的隆隆声。这是被凝重的冰层压抑了一冬的黄河泛春|水,这条泥龙在膨胀过程中,浊浪翻腾,大起大落,凄凄惶惶地向东奔去。这是一条培育了历史的大河。这是一块养育过历史的大滩!
说书的常说,欲取天下,中原在所必争。其实,中原也是很大很大的一片,不能到处去争,中原也有中原的锁,开封就是其中的一把。它西连嵩岳,东拒徐淮,北屏黄河,南襟吴楚,以兵家必争之地名闻天下。
五代时后周以开封为都。后周建立者郭威帐下有一军官为赵匡胤,赵拥立郭为后周帝,被重用为典掌禁军。混战多年,到后周柴荣即位时才安定下来。柴荣又升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这个官名听起来不大,亦非位列九卿,实则是禁军统帅。而禁军是后周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世宗死,其子宗训七岁即位,成了个娃娃皇帝。北方少数民族进犯中原总是挑中原帝位最虚的时候,娃娃皇帝刚执政不久,北汉契丹联军便来犯。小朝廷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在金銮殿上尿了裤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赵匡胤这股肱之才去破敌护国。于是赵匡胤带着弟弟赵光义、书记赵善,点起禁军,出汴梁城往东北方向去了。这一去,便演出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陈桥兵变的好戏。
自宋以来,黄河数次改道。
宗九堃带着卞梦龙等是否走到当年赵匡胤发兵陈桥的旧路已不可考。只是这个方向是错不了的。
后周与宋交接之际,此地是什么样的亦不可考知,卞梦龙在车上向四下望去时,打心眼里认为,那时比眼下这般光景可能还强。清末民初,军阀连年混战,此地像篦头发似的被篦了一遍,百姓已是赤贫。特别是在这冬春之交,但见白日空蒙,四野荒芜,经营了五千年的中原故土竟如一块牛皮癣,让人感到又痛又痒,可又百药难以调治。
马车出开封约走了一个时辰,远远见到一座行将倒塌的庙宇和一株高大的古槐,这就是所去之处。这陈桥驿在驿道之上,不过有座东岳庙,外加几处骡马小店,备些水酒荤素,让匆匆行人填填肚皮,并不是个惹眼的去处。自宋太祖赵匡胤在此黄袍加身,这裏也发迹变泰了。马车到庙前停下,宗九堃率先下车,卞梦龙等随之下车,一同进了庙。
此庙原为五代时的东岳庙,北宋将其殿改为“宋太祖黄袍加身殿”,殿于元明时圮毁,清代重建,此时又近残败。宗九堃一行进入之后,仰面观望,一片凄凉之象,而细细一看,梁上彩画未全部褪尽,墙上朱色依旧,再看屋顶、屋脊,想当初,却也是个红墙绿瓦、雕梁画栋、盘龙滚脊、金碧辉煌的所在呢。
出得庙来,至古槐前,古槐有三人合抱粗细。传赵匡胤曾在此系马,故名“系马槐”。树前有一石碑,此即“系马碑”,树的右侧又有一碑,年深日久,字迹残损,却仍可见其上的隶书阴文“宋太祖黄袍加身处”八字。
青史留名的陈桥驿就这么大排场,不大会儿工夫便全看完了。王在礼与沈知祥本是跟着出来胡转,但求瞧个新鲜。地方瞧了,日后有了跟友人吹牛的话题,也就无所求了。倒是卞梦龙心裏盘算个没完没了。宗夫子把我们请到这地方干什么?老头子昨日卖假出了丑露了底,心裏自是难受,今日路上又一言不发,全然不像有出游的雅致,可又干什么来了?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一说。他瞟过去一眼,宗夫子焦躁不安,腮帮子一鼓一瘪的,看样子酝酿得差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