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见那三人俱将目光掉向他,便一字一板地开了腔:“其实,黄袍加身和陈桥兵变都是一个晚上的事,先有黄袍加身,后引出了陈桥兵变。”他看看听者,挺满意所达成的效果,又眯起眼来一摇一晃地说,“诸位知道这段史实吗?”
“略知一二。”卞梦龙说,“那年,赵匡胤点起禁军离开汴梁后,没走多远,当晚就在这陈桥驿扎营休息。兵士们睡下后,有些将领来找赵光义、赵善商量,现皇帝年幼,举国不安,不如趁将在外,重兵在手的时机,拥赵都点检为帝。不久消息传遍军营,将士们起身闹哄哄地拥到赵匡胤所住的驿馆,一直等到东方既白,又结伙进入赵匡胤的房间,高喊请都点检做皇帝。待他起身,尚未及说话,几个将领把一件黄袍七手八脚地披于他身上,随即跪下高呼万岁。接着又推又拉,把他扶上马,由他带着禁军顺原路浩浩荡荡地开回京城,后周的小皇帝哪见过这等事,只有让位。就这样,赵匡胤兵不血刃地即位做了皇帝,国号叫宋,仍定都汴梁。史称北宋,赵匡胤死后谥宋太祖。”
王在礼与沈知祥听后大拍巴掌,“好!阿拉没想到侬在开封求购古玩这几日,装了一肚子的宋史。宋朝何以开国,能说得如此明白。”
宗九堃听毕却很不以为然,他摇摇头,说道:“此说乃出自于《宋史·宋太祖纪》卷一。正史历来精饰开国皇帝,实情则远非如此。”
“请宗夫子讲讲实情。”王在礼鼓噪起来。
“实情是,这黄袍加身系做出来的一出戏,陈桥兵变更是预谋之中的。”宗九堃抚着古槐下的石碑,冷冷一笑,“这赵匡胤早就心怀异志了。却也难怪他想当天子。自大唐消亡,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走马灯似的转,真似那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将相无种,帝王无类,如何你七岁娃娃做得皇帝我三十几岁汉子就做不得?契丹来犯国境乃大赐良机。他率禁军出汴梁城,刚到陈桥驿便按兵不动了。此时,登基称帝的黄龙袍早已做好,只是他不能自己穿上杀回金銮殿,落个僭越篡位的罪名。于是,午夜时分,由其弟光义率众军士聚集中军帐外,声言拥其为天子。这个赵匡胤先佯作不知,做出个不敢欺君忤逆的惊恐样子。光义等再‘坚请’,以至和赵善等撞入帐中,硬是给其兄套黄龙袍,这位赵匡胤便顺水推舟,顺顺当当地穿上了。在日后的《宋史》中写这一段时,本是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以手中重兵压小皇帝下台,却由于那场黄袍加身之戏,写成了宋太祖顺应天意,被迫登基,出来重整干坤。”
一番话说完,宗夫子累得直喘。王沈二人照例是拍巴掌叫好,连说“茅塞顿开”云云。卞梦龙却是实实在在有所悟。过去总觉得“黄袍加身”与章理不顺,一代开国皇帝,一个呼啸疆场,叱咤风云的铮铮强汉居然是被众军士拽着去即位的,天下哪有这等事?听宗夫子这么一讲,顺理成章,符合历史人物心态。可见此赵匡胤是个头号的大滑蛋,先是用一着出色的骗局跟历史开了个大玩笑。
宗夫子有摆古的兴致,开了头便收不住了。稍息一会儿,他又一字一板地说上了:“赵匡胤乃禁军头领出身,行伍的底子,粗看一介勇夫,实则城府极深。为何做如是说?他即位的第二年,在宫中宴请殿前都指挥使王审琦、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侍衞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石守信。这三位都是禁军中的实权人物。这一次,宋太祖与他们在宫中饮酒谈笑间,便罢了他们在禁军中的官,事后陆续外放到地方当节度使去了。此事即青史中有名的‘杯酒释兵权’。他为什么要演出这么一出呢?他是以禁军兵力逼后周小皇帝下台后即位的,害怕禁军中人如法炮制,也给他来这么一手,所以这三个人刚在宴中被免掉,他便重编禁军并亲掌。这些人又都是他的人,外放出去后,削弱了藩镇实力,益于朝廷集中兵权。一顿酒宴解决了朝廷的大事。此人辣不辣?宋太祖驾崩时方四十九岁,无前兆,史家素对其死因有疑。宋人《续湘山野录》中曾暗示宋太祖原是被其弟即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所杀。说兄弟二人雪夜间在烛光下酌酒对饮,三更时饮毕就寝,赵光义留宿禁内,五更帝已崩,据此出了‘烛影斧声’之典,以喻杀兄夺位的故事。元明之际曾有史家为其考辨说诬。倘若属实,便乃历史中的一出大戏:兄被弟‘黄袍加身’,兄即位后,杯酒释兵权,演到后来,弟于杯酒后杀兄,也来个‘黄袍加身’。孰更狠更辣?真可谓狠中更有狠者,辣中更有辣者!”
宗九堃言语平和,卞梦龙却边听身上边起鸡皮疙瘩。他这时才明白宗夫子为什么拉他到陈桥驿来。须知,这裏是宋朝历史的出发点啊。《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绘出了当年汴梁的繁华和兴盛的图景,而所有的繁华和兴盛又都是由人的活动来组成的。人是那么复杂,除了血肉之躯还有个会径点子的头脑。有了头脑便有七情六欲,繁华和兴盛实在是浸泡在一片欲海之中的呵。宫廷的无耻会浸润漫延,加速培植出贪官污吏、富商巨贾、江湖术士、流氓地痞及至剪径之徒。在勾栏百肆、豪屋大宅、街坊里巷中,在一片升平图景里,又该藏匿着多少污浊,多少渣滓,多少龌龊,多少歹毒!历史犹如过眼烟云,辉煌的或耻辱的一场又一场会在幕启幕落间逐一逝去,但是,应该积淀的,终归会积淀下来,应该消逝的,毕竟要消逝,即便留存,只能残守在阴沟里。汴梁与开封的继承性也表现在这一点。值得太息的是,汴梁留下的光荣与梦想,或被日月销蚀,或被黄沙湮没。而汴梁滋生的丑陋却依然试图伸枝抽条,不肯停止生长。
初春时节,古槐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黑色的枝杈狰狞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伸展着。仰面看看,再低下头来,他笑了,他在笑自己。爱奥尼亚文化,古希腊文明,跑遍全城去挖掘自己心目中的中原“维纳斯”,多么深刻的浅薄!他不是舍里曼,只是一知半解地学了点西洋画及西洋文化,会说点什么“密斯脱”,要去撕开构织了几千年的含蓄的大网,只有可笑而已,只有以卵击石的可悲!
到附近小馆草草吃罢饭,他们又匆匆往回赶。一路无言,及至薄暮时分才进入开封市。
到客栈下得车来,临分手前,宗九堃又有所感,待那二人走后,单独拉住卞梦龙,小声叮嘱了几句:“老夫系清末过来人,若论古董行之黑道,清已盛,但时下的民国更为肆虐。这北洋政府治国无方无略,城中乌七八糟之事更滥。你如实在不甘心空手而返,也别在开封逗留,不如到附近村镇去寻觅一两件古玩。乡间民风淳厚,兴许能抓挠点什么。”
卞梦龙眉梢一挑:“请老夫子指点,从哪下手?”
“艮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