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骗枭 冯精志 3154 字 15天前

江南一带,西方文化传入较早,西画也有一定的传播。其父见他对画入迷,压根不像是要继承家业经商的样子,便不再勉强,而是有意让他接触些西画。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他入当地私塾附读,光绪三十一年入无锡公立小学,两年后考入无锡公立中学。在中学期间,他居然学了些英文,接触到了一点简单的英国文学作品。辛亥革命爆发这年,他中学毕业。大清江山将倾,其父认为传统国学已不能与西学对阵,就让他去报考位于浙江杭州的华艺美术学校,原因不是别的,而是那所学校中有一个西洋画班。他考上了,也学得很刻苦,很快成了班里的佼佼者。三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一五年初,他从美术学校毕业。紧张了几年,想松弛一下,加之久住明山秀水的江南,很想追求色彩上的苍茫和风格上的雄浑,春节之后,便约了家住苏州的两个华艺美术学校的同班同学一同北上赴京。其名目是写生。

一路上画了不少,初到北京,正阳门、古城墙、太液池、白塔山也曾让他们激动了一阵子。但最初的热乎头过去后,他们的兴趣逐渐转移了。那两个画累了,便迷上了八大胡同里的女人,而卞梦龙却迷上了北京的古董。

古董是“骨董”、“伐董”、“汩董”的俗称。因为它不当吃不当喝,是用来玩的,所以又叫古玩。北京的古董贸易行业的形成晚于开封,但最晚也在明朝中叶前已具规模。《帝京景物略》中“城隍庙市”篇记云“列肆三里”,这种铺子拉了三里地长,可见买卖是很大的。自明之后,京师的古董贸易历久不衰,渐渐集中到了琉璃厂一带。隆福寺、鼓楼也有一些。到清末,光叫得上名的古玩铺就有一百二三十家,如果算上古画字帖铺那就更多了。

两个同窗去了八大胡同,卞梦龙到前门的鲜鱼口,他往西溜达,走了两三里地便进了琉璃厂古玩街。这条街上,一个铺子挨一个铺子,密密匝匝。不管大店小店,俱是窗明几净,洁无纤尘,而且多是白发老者当柜。在汲石阁这类店中,光可鉴人的紫檀多宝格上摆满了一般人叫不出名的玩意儿,铜的、瓷的、漆的、木的、竹的,尤其是大小不一的花瓶,叫人颇为动心。他几度想买花瓶带回去,但都犹豫了,原因很简单,京师的人滑,摆在明面上的不可能有真东西。另外,北京的工艺品制作工艺相当精湛,反映到瓷器上则是做旧水准相当高,难辨真伪。

此番,他是有意当着两个同窗的面读《帝京景物略》的。这两位家底都比他殷实,他需要先垫个话,过几日一旦看上什么要买,钱不凑手时,还需向这二位借一些。

王在礼听了他的话颇不以为然,高声说:“侬终日里昏头昏脑,原来是想搞古玩。这有何难。阿拉在八大胡同,见到妓|女房间里都摆着这些东西,有的还摆着明朝的宣德炉。侬要稀罕,阿拉与相好的妓|女通融通融,给侬抱一个回来就是了。想要伐?宣德炉。”

卞梦龙微笑着摇摇头,说:“不要。”

“为什么?”王在礼颇不解。

“能让你见到的宣德炉全是假的。”他说着翻了两页书,指着说,“《帝京景物略》里说了,‘器首宣庙之铜,宣庙炉其首。炉之制有辨焉,色有辨焉,款有辨焉’,听到没有?辨识这宣德炉可大有讲究呢。”

王在礼伐了伐眼,“什么叫‘色有辨焉,款有辨焉’?”

卞梦龙把书本合上,“从头说起吧。明宣德年间,明宣宗因郊庙用彝鼎不合古式,命工部尚书采《博古图》军书及内府所藏秦汉以来炉、鼎、彝格式,让各窑更铸。共铸冶千余件,以供宫廷及寺观之用。后逐渐散失民间,民间仿造者颇多,几可以假乱真。现到处说宣德炉,到处卖宣德炉,我们对古董又不在行,谁知道会不会买来假货?现只知其炉款识自一字至十六字不等,常见的有‘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扁方隶书,阴印阳文,有粟亮、茄皮、棠梨、褐色、藏经纸等色,以藏经纸色为第一,这些均可仿造,贸然买来,这不是白扔了钱,又贻笑大方。”

“伪造的可以乱真?”王在礼问。

卞梦龙说:“仅宣德之后的同一朝代,伪造宣德炉者便大有人在。有旧炉伪款者,有用宣铜别器改铸者。光伪造这种炉子,就分了南铸、北铸和苏铸。还有一种是真炉真款而钉嵌者。为什么真宣德炉和真款识还要去伪造呢?原来当年有的炉子铸成后没经监造者批准铸款,它们流传了下来。有的人取下别的宣铜器的‘大明宣德年制’的款,钉嵌到这种炉子上,以冒充宣德炉。这种真炉真款,几乎是无法辨伪的。”

沈知祥在沉吟间说:“我在八大胡同也听说北京已无真炉。宣德炉多藏宫中,明末李闯王率军攻占北京,打入宫中,将宣德炉尽行取去。待吴三桂邀清军击溃李闯王,李军仓皇弃京南走,与清军辗转时,所携宣德炉渐渐散入民间。如若有心在河南民间摸寻,当可购得真品。”

说话间,一个念头在卞梦龙心中闪过:离京返杭州时,何不在河南停上数日,到民间寻访一下?

这日过去,这三个人在京又流连了数日,宣德炉不敢求购,卞梦龙就动了瓷器的心思,手痒难禁。这日,他穿过杨柳斜街,又来到琉璃厂一家他已光顾数次的古玩铺。

一进门,掌柜的看见他便说:“来了这么些日,今儿给您瞧见真玩意儿吧。”说着从柜台下抱出了一个一尺多高的青花瓶,其上有几朵棕色的花,说这是宋代汝窑的东西,原珍藏于宫中,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抱出来了。一个英国士兵觉得它太大,难带回国,便卖到了琉璃厂来。那老者说:“那洋鬼子不识货,光知道抱金夺银,不知道这宋代汝窑才是咱中国的真东西。结果给他五十两银子他就搁这儿了。这货古店里押的年头不算少了。我怕卖给不识货的糟蹋了东西,所以一直没敢往外拿。这么着吧,我看你是真想买玩意儿的,得,您给二百大洋把它抱走吧。”

卞梦龙闻言喜出望外。他知道古瓷界的行话是“柴、汝、哥、官、定”。“柴”即后周时定都开封的世京柴荣的所谓“柴窑”。周世京柴荣建窑后,要求烧出来的成品“取去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后来果真烧出了色如雨后青天、釉亮如镜、质薄如纸、声清如磬、纹细如丝的瓷器。由于年头久远,“柴窑”的制成品在那时已基本上见不着了,偶尔能见到一件也是珍稀无比的。宋朝仿后周显德时的“柴窑”,在河南汝州建窑,烧成的瓷,色釉既有“雨过天晴”又有蛋白,屑玛瑙入釉中,茧厚如堆脂。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深知“汝”是好玩意儿,在其笔下,专门提到贾政房中“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哥”亦宋瓷窑名,窑址在浙江龙泉。其瓷胎细质白,略带灰色,有冰裂纹。釉色以青为主,有翠青、粉青、灰青、米色、浅青近白者等。所谓“官”即官窑,宋代与明代俱有,其中尤精者称为“御窑”。“定”即宋代河北定州窑所烧的传世瓷器,以宋徽宗政和、宣和年间制造的最好。定窑瓷质薄有光,有素凸花、划花、印花等。至宋室南迁,定州窑沦陷,南宋便在江西景德镇按定窑烧法烧瓷,其器世称“南定”。“南定”胎轻体薄,釉也是白玻璃釉,只透明处略泛豆绿色。这一家要卖的就是汝窑花瓶,在古瓷中排行老二,也算件不易寻到的真品。

他掉头便向鲜鱼口客栈取钱去了。回到客房,两个同窗正躺在床上谈天,见他匆匆跑入,便问缘由,待听他说完,王在礼来了情绪,破例地要随他一同去琉璃厂。

一到那家古玩铺,王在礼便嚷嚷上了:“钱已取来,把那件‘真玩意儿’拿出来给阿拉白相白相。”但待掌柜的抱出来,他只是大面儿上扫了它一眼,二话不说,拉着卞梦龙的袖口又出了店,只留下掌柜干抱着个大花瓶发傻。

卞梦龙被糊里糊涂地拉到街上,还没待张口,王在礼又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回走。“你把我往哪儿拽?”他一甩袖子挣出来。王在礼笑嘻嘻地说:“到八大胡同去。”“我是来买古花瓶来的,不去那种地方。”“去请教一个行家。”“谁?”

“红灯笼妓院的鸨母。鸨母很懂伐?苏州叫七十鸟的。”卞梦龙火了,“我是要买汝窑,谁跟你那个什么七十鸟玩床上的功夫!”王在礼却不恼,依旧笑嘻嘻地说:“要说功夫,侬差得远。跟阿拉走吧。到地方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卞梦龙无奈,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去。

他们三拐两绕,来到小李纱帽胡同。只见一座红门,门楣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王在礼冲他龇出犬齿嘻地一乐,接着照他背上一掌,把他推进门。

进门就是间不大的屋子。屋子西墙供着观音大士画像,画下一张八仙桌,桌上燃着香,香炉边上放着一盘点心。一个老女人从桌旁的椅子上站起,招呼了一声:“二位来啦。这位看着脸生的要找哪位姑娘呀!”

卞梦龙这才明白自己是进了一家妓院。他愠怒地扫了王在礼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是这位仁兄生把我拽来的。”

“嚯,敢情这位还是童男子。”老女人讥讽地白了他一眼,转向王在礼,“又是来找当家的?进去吧。”

王在礼朝她点点头,拉上卞梦龙,熟门熟路地出了这屋,进了另一屋。一个脸上涂着厚厚白粉的半老徐娘迎上来,刚要搭话,王在礼把她推开,指着桌上放着的一个花瓶对卞梦龙说:

“侬瞧瞧,龟婆屋里放的这件才叫汝窑呢。”

卞梦龙这才明白叫他干什么来了。他走过去,俯下身看看这只花瓶,但是瓶上无他物,只一丛兰草,简单挺拔,三两笔而已,构图苍然,造型古朴,格调极高雅。看了这个花瓶,心裏知道琉璃厂那件肯定是赝品了,不由轻叹了一声。

这工夫,王在礼已把来意向那半老徐娘谈了。半老女人听毕干笑了几声,脸上直掉粉渣子。

“这么好的东西从哪儿搞的?”卞梦龙蔫巴巴地问。

“想知道?”半老女人眼中噙着笑,脆生生地吐了两个字,“河南!”

“噢?”卞梦龙心中一沉。

“除了那儿,别地儿见不着这么好的真东西。”女人亲昵地拍拍他的背,斜着瞟了他两眼,软咳一声,说道,“刚才我听这位马脸先生说,这位小兄弟要去琉璃厂买汝瓷。依你老姐姐我之见——别他妈挨那份儿蒙了!按说,北京的年头不他妈算短,又尽是皇上住的地方,应该有些真玩意儿的。但话又说回来了,辽金时无物,那些骑骆驼的主儿哪儿认汉家的玩意儿呀,况且他们自己又不会收拾。得,啥也没留下来。明清的玩意儿年头太近,不值得劳那份神。皇宫里是有东西,洋毛子抱出来不少,太监们也盗出来不少,但皇上收藏过的东西还能轮上琉璃厂卖?一露脸就让懂行的取去猫起来了。说了归齐,找古玩,下河南。河南中原古地,古坟里的东西海了去啦,民间收藏也多。宋瓷柴、汝、官全在河南,到他妈琉璃厂找什么劲儿?有心玩真东西,嘿!听老姐们儿一句,直扑发祥地河南,尤其是后周和大宋的国都老汴梁一带。没准儿就能弄来,呵,真玩意儿!”

想不到这个龟婆还知道这么多,于是,卞梦龙一行三人转天便退了鲜鱼口的房间,到前门上了火车。两天之后,他们进了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