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城东苏家弄,有明末东林书院旧址。这儿旧有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亲自撰文并手书的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后来东林书院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但那副楹联却传了下来。清朝末年,有人又在东林书院旧址上建东林中心小学。辛亥革命后,不少学子学士感慨于明清更迭,或振奋于清亡,或忧患于北洋政府统治,常来东林中心小学凭吊东林党人,阐发其忧国忧民之心曲,勉励不畏强|暴之志向。于是,这裏逐渐成了城东的一个热闹去处。
李儒鑫所开的通达钱庄即在此地。温秉项为照看好岳丈的家底,常光顾此地。他脑子里绝无什么东林党、北洋军阀一类,但求的只是钱庄生意兴隆。
作为温秉项的跟包的,卞梦龙自然也来过此地。他注意到,由于多有忧患国家前途人士去东林中心小学,所以这裏有几处卦摊生意。那些凭吊东林党的人出了小学后,对国将何往民将何去,深感渺茫,便免不了卜上一卦,听神棍说一通聊以自|慰。他认识了其中一位卦士。
“摸秋祈子”后约一周,温秉项又带卞梦龙去城东通达钱庄,谈了谈与上海钱庄业公会往来事项之后便出来了。由于得知上次那笔买卖金银的生意赚了一笔,温秉项情绪不错,点着文明棍一路走来,卞梦龙提个包紧随其后。
一老者坐于街旁。他双眼凹陷,皮肤赤黑,手的肤色有如棕色的缎子,看谁让谁感到一股灼热。身后墙上挂着一块白布,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六个大字:大相士王三千。
温秉项走着,卞梦龙随其后向老者递过去一个眼神。
老者合目,表示意会。
卞梦龙急忙凑到温秉项身边,说道:“老爷,街边那位老者是广东来的出名的大神棍,大相士,卜卦极灵。问不上三句话便能‘千’上,所以号称‘王三千’。老爷可有兴趣试一试?”
“温某人素来不信这些。”温秉项自顾自往前走。
卞梦龙急忙说:“信不信由便,忙了半晌公事,不妨借此解烦开心。老爷不信,不妨让小的试一试。”
“也好。”温秉项依了他。
太阳蛮好,暖烘烘的。阳光下的行人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谁,都在急匆匆间奔自己的生活。而在这厢,王三千在阳光下闭目养神,显出一副与世无争之态。
卞梦龙走上前去,正待开口,王三千倒先发了话:
“来人可是问前程?”
“正是正是。您真乃未卜先知。”
王三千微微一笑,“谈不上什么未卜先知,年轻人来卜问,十有八九是问前程。干这行的全知道。”
卞梦龙笑了,“那就说说前程吧。”
王三千捋捋胡须,“前途也没什么可说的,好生服侍老爷就是了。你家老爷正是壮年,跟着他错不了。”
他惊讶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呢,您不但知道我是服侍老爷的,而且连我家老爷适逢壮年都知道了,真真神算。”
“哪里是什么神算,”王三千仰面笑起来,“不过是眼见为实。远远的我看你拎着包跟着一个气度不凡的壮年男子走来,他是老爷,你是仆从,这还用算。”
“卜卦的很少见您这么实诚的。”他很是感慨,“还是请您老掐算一下我的前程。”
“不用算,好生侍候老爷就前程似锦。”王三千正下脸来,“不过眼下有一事你当留意。”
卞梦龙聚精会神地听王三千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新媳妇刚从乡下赶来吧?当留心房事,别让漂亮老婆淘虚了身子。”
他惊得直伐巴眼,“还没‘敲’呢,就把我老婆刚从乡下赶来,老婆挺漂亮这些全说准了。您老真是神人了。”
“这仍然不是算的。”王三千微笑着说,“我看你面色惨白,眼角发暗,说话中气不足,这些显然是房事过劳所致。至于说到老婆漂亮,”他诡秘地一乐,“如果是个丑婆娘,也不会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
他臊红了脸,不说话了,从兜间掏钱。
王三千制止了他,“没算命掏什么钱,免了吧。”
“那你就算算吧。”
王三千一挥手,“年纪轻轻的,无愁无虑无灾无病,没有什么可算的。省下这点钱给老婆扯块布做花衣裳吧。”
卞梦龙刚从小凳上站起,温秉项一屁股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王三千沉下脸来,“你也是来卜问的?”
温秉项气宇轩昂地说:“我素来不信这些,但你对我家人说时,我一直听着。别的占卦卜问的,能敲准刚才那几次千,明明是察言观色所得,也早说是未卜先知了,你倒是实实在在地托底。既然你诚实,我也就放心地找你卜问了。”
“问什么?”
“子嗣。”
王三千嘴中忽忽有词,又沉思片刻,一拍大腿,将身子俯上前来,低声问道:“可愿听我交底?”
“有话直说!”
“明媒正娶,烟火不续。”
“正是正是。”
“话当未说定。”
“快说!”
“另辟外室,将得贵子。”
温秉项被触动了心事。
王三千缄默了,闭起双目养神。
温秉项见状,掏出几块光洋置于王三千脚下,起身,拔脚疾走。
卞梦龙看看主子的背影,“他给了几块?”
王三千微启双目,“五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