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他低下了头,“老爷不耐旅途颠沛劳顿,浙江采买一事由小的代劳了。老爷既已跟家人言明外出,这段时间不妨到小的家中居住,由巧珍服侍您。”
温秉项拍拍他的肩,把围巾往上一拉走了。
次日,温家门口演了出小戏。温李氏站在院门口招着手,温秉项乘车说是去火车站赶火车。夫妻俩就这么分了手。马车向东走了一段突然掉头奔了西,去了西郊的那处小院,巧珍已在此恭候。当卞梦龙上了火车沿沪宁线往东去时,温秉项正趴在床上,巧珍在给他捶背。
对于卞梦龙来说,到杭州采买丝绸不是什么困难事。他在这裏上学时就知道,杭州丝绸在唐代即享有盛名,宋时设有织造府、染织局,明清又设立了规模很大的丝织工场,因而素有“丝绸之府”之称。那时,他是从纯美术的角度来欣赏这些绫、罗、绸、缎、锦、纺、络、绡、纱、绨、绢、绒的。他曾那么热爱它们上面织上的飞鸟和恣意平治的兽类、神态各异的人物,静中有动的山水。而此番来,他是个商人,是个有意戴绿帽子的怀有异志的人。一切绮丽生辉的鉴赏要求都已化成烟云飘散,他和当地绸庄的商人只谈一件事——实惠。哪怕你是星光缎,轻手一扬,宛如群星落地,满室生辉,而我首要考虑的是它在无锡是不是有销路,能不能赚出差价来。
在杭州期间,他遇到了沈知祥。他留校当助教,除偶尔搞搞女人外,仍把西洋画作为生活中的第一追求。沈知祥邀请他回母校看看,毕竟,当年他是这所学校的一个骄傲。校园的四周仍是油绿的大树,校园的中央仍是澄明的小池。夹着画板的学生在树木间静静地飘动,天上的白云在池中静静地悠游。他走着,看着,间或蔑视地撇撇嘴角。这些对他来说仅仅是一个褪色的梦,翱翔在其间的天使们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仍噙着奶嘴的婴儿。
“侬在无锡可到倪瓒那里去过?”沈知祥问他。
“倪瓒是谁?我不认识他。”他漠然说道。
“侬当然不会认识他。”沈知祥笑了,“他就是元末大画家倪云林,与常熟黄公望、嘉兴吴镇和吴兴王蒙,并称元末四大家的。侬咋连这个也忘了?”
他隐约记起来了,这是学画时常挂在嘴上的人。倪瓒是无锡人。故居在无锡东门外大厦村。其人工诗词、善书法、精于饮食之道且有洁癖。家中尽管有钱,却独自驾一叶扁舟混迹于五湖三泖之间。可谓“画怪”。在学校时,卞梦龙常与人说日后一定要去其故居看看他留下来的洗马池与洗砚池。前者为方形,清澈见底;后者为半月形,碧绿深沉。可真到了无锡,不仅没去看此二池,反而把其人忘了。忘就忘了吧。世间事纷纷扰扰,无日可了,谁还去理会一个六百年前的人留下的两个什么池子。
沈知祥的谈兴正浓,“侬在校时常说,倪画以天真幽淡为宗,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勾勒残山剩水,描绘荒寒寂寞。此乃永恒之艺术。侬记伐?”
永恒个鬼!他好笑地想。从沈知祥的话里,他只听到课堂的铃声。而在课堂之外的世界,风云叱咤、醇酒美人,全像瞬时的烛光摇曳在子夜的西风中,最终埋没在无垠的黑暗里。只有把眼前那点实在事办了才是无涯的殊荣。与其恪守规行,从远处通过烟波翘望人世,不如贴上去眯起双目蹙额看人。不如此,便永远不会断奶;而如此,便可与上帝遗落的泪珠揖别。
货不久就办齐了,他却没急着回去,而是在杭州滞留了数天。旧有“腊月水土贵三分”之谚。岁逼时正是讨债时,各店铺都训饬店员,谨慎收入,这时候采办货物最不利。这时候温秉项派他出来采买,显然顾不得生意而是另有所图。他不傻,听出了温秉项让他春节前再赶回无锡的弦外之音。从他离开无锡那天算,到春节前约四十天。四十天,这是比一个女人的月经周期略长的时光。温秉项只有用四十天的时间来独占巧珍,才能够确信,她如果有了身孕,那肯定是自己的血脉,而非他卞梦龙下的种。
当杭州已响起春节前的爆竹声时,他踏上了返程。腊月二十七日回到了无锡。
西郊的人家正忙着杀猪宰羊贴春联,而那个围着竹篱笆的小院仍是静悄悄的。他悄然走入,听到裏面传出了温秉项耐心而温和的声音:“横、横、竖、提、撇、捺、撇、撇、撇,巧珍的珍字就这么写。”他隔着窗户往里看了看,温秉项正手把手教巧珍写大字,俨然夫妻般。
他敲敲门,裏面传来巧珍的声音:“谁呀?”
“我。”他答道。
门闩咔嗒一声打开,巧珍开了门。“梦龙,你回来了。”她不自然地说了一声。他注意到,她脸蛋红扑扑的,像搽了胭脂,头上插了根银簪子和一朵红色的绢花。
“噢,回来啦。”温秉项全然没事般放下手中笔迎上来,“算起来一去一回也有四十多天了。”
“四十天整。”他边拍打衣服和鞋边说,“丝绸全押运回来了。我存到火车站货栈里了。”
“这一路上没人看见?”
“没人看见。”他从怀中抽出一沓单据递过去,“您尽可以说是您从杭州采买回来的。”
温秉项简单翻了翻单据,掖入怀中,不大情愿地说:“唉,我也得回家了,家里还等我张罗春节的事呢。腊月二十八再不着家也说不过去了。”说完点点头拉门走了。
前几回,事后,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巧珍在卞梦龙怀中哭成泪人儿,而搂着她的卞梦龙,真的假的也得太息一番,埋怨一通自己仰人鼻息不得已而为之的话。可这一次,他们似乎已适应了。四十天,没过门的妾,事情就这么摆着,任说什么也拆不掉这两人之间已筑起的墙,可在内心裏又仍把他俩看成一对,所以当他俩这回独处时也就更尴尬。
巧珍像想起了什么,拔掉了头上的簪子和绢花,说:“这是他买的,是他非让我戴上的。”
“用不着摘掉,”他阻止着她,“快过春节了,也该打扮了。”
她抬起一双蒙眬的泪眼,深情地说:“我自己的男人回来了,我不能再戴他的东西了。”
他心头一热,禁不住展开了巴掌,“这是我带给你的。”
却也是一支银簪子。
她怔住了。片刻,她珍惜地拿起簪子,但当往脑后的发髻上插时,动作猛地停顿了,面色苍白,全身颤抖起来。
“你怎么啦?”他问时心裏已经预感到了答案。
她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他抚弄着她哭得发抖的肩膀,又问:“你这是怎么啦?”
“我怀上了。”她在恸哭中几乎是号了一声。
他心裏炸响了一声霹雳。“谁的?”他小声问。
恸哭引起了剧烈的逆嗝。她在持续不断的打嗝声中困难地说:“还能,是谁的,你,走后才怀上的,是他的。”
他无声地吞咽着唾沫,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感到祭坛的火被点燃了,升起来了。
“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给我赶出去。”她紧紧抱着他的肩膀,将头贴到他的肩上,疲惫而沙哑地说。
“别这么说,我不会那么做的。”他感到自己的手在抖,却仍把她手中的簪子拿过来,插到她的发髻上,“我不怨恨你,你该怨恨我才对……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了,那就没别的办法了。只有……保住胎。”他感到她的身体一下停止了抖动。她缓缓抬起头来,像看一个陌生人般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