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头扎入了旁边临街现搭的画棚,买了一堆苏州桃花坞年画,有中条、屏条、页笺,挂签、三裁、四裁、横批、竖批,内容既非五谷丰登,亦非花鸟鱼虫,而清一色的是胖乎乎的男婴。
待这两口子回至家中,门口、四壁、窗顶、桌围、灶上、缸上,满哪都粘贴着画着胖小子的年画,温秉项的书房里没张贴年画,却摆了个惠山产的大阿福,一个泥塑的白胖男孩,眉心上点了个红痣,笑眯眯的。
腊月二十八过去,次日温李氏又翻出了新花样。在苏杭地区,图“柏”、“柿”、“大橘”与“百事大吉”谐音,农历正月初一将柏枝插于柿饼上,承以黄灿灿的大个橘子,以图吉祥。她却没等过年三十就把这事操办了。无锡和江南其他地区一样,春节前后盛吃春卷,即将带浆的湿面在文火小平锅上旋烙,制成薄如蝉翼的春卷皮,然后包上白菜、肉丝、虾仁、芥菜、豆沙等,外素内荤,用油炸得透明香脆。这日,温李氏让老厨娘做了一小簸箕春卷,晚饭时亲自夹了几个给温秉项。他咬了一口觉得不对味,一品一看,却是豌豆、栗子馅。温李氏格格一乐,对他说:“人家北方成婚时讲究吃枣和栗子,图个‘早立子’。咱们结婚十来年了。‘早立子’是不行了。行啦,我也来个谐音,豌豆和栗子一起吃,图个‘晚立子’。”看着她那当真的样子,温秉项真真暗生了几分凄惶。
江南规矩除夕晚上得在岳丈家过,既图个团聚也尽个孝心。三十晚上他们赶到了李儒鑫家,却见李老先生子孙满堂,温李氏的几个兄弟全带了子女去,唯独她和温秉项没有传人。年饭后祭祖时,眼见二十几岁、十几岁、几岁的李家第三代跟着向祖宗木主磕头,温秉项不由扫了身边的妻子一眼,只见她眼圈略略发红。
除夕午夜时,四下响起爆竹声,李家大院中更是火树银花。李家中厅地面上撒满了芝麻,任由十来个孙子孙女们踩来踩去,图个“芝麻开花节节高”之兆。大人们则陪着李老先生吃年夜饭。年夜饭的主食是蜂蜜和面粉蒸制的蜂糖糕。此俗唐代已兴,其时称“蜜糕”,后由于五代杨行蜜在扬州建立吴王国,为避讳,改称蜂糖糕。李儒鑫边吃边给同桌的人兴致勃勃地讲述此典。温李氏的几个兄弟对此典已听过十数遍,却仍装出初次听到的样子,哄得老头越讲越高兴,唯独她爱听不听的样子,在一侧喝绍兴酒。
自从绍兴老酒获南洋劝业金奖和前二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金质奖章后,李家便专有这种酒,家中花雕、香雪、摊饭、善酿、状元红一应俱全。这次一并拿了出来。温李氏本不善饮酒,更不知品绍兴酒的甘甜醇厚,只是看到大姑子,小姑子都养下了孩子,而自己仍无蛋可下,心裏挺乱,加之妯娌间在一起所说的俱是养育孩子事,于是在一侧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温秉项劝了劝她,见她一甩脸子,便不敢说话了。
绍兴酒的特点是越陈越香、久藏不坏、少喝即醉。温李氏哪里知道这个。她不懂酒的好坏,专挑那最好看的坛子里的酒喝。有一种坛子上绘以彩图,因坛子漂亮而被称为“花雕”,又被称为“女儿酒”,起源于绍兴人生女满月酿制数坛,埋入地下,待女儿出嫁时用作陪嫁。它是绍兴酒中最陈的一种,喝了后极易醉。而温李氏专挑这种漂亮坛子中的酒喝。待年夜饭之后已然醉得东倒西歪了。
好在温家距岳父家相距不远,只隔了条街。“正月不空房”,江南已婚之女正月回娘家后晚上必返夫家宿,否则以为有犯于娘家和夫家。二月二日土地爷诞辰后方可解禁。三十过了便是正月初一,李儒鑫先生恪守旧俗,不留女儿宿,天将破晓时,温秉项与同来的老厨娘把醉得不成样子的温李氏搀了回去。一入家中,她便呕了一盂。收拾好了后扶她上床睡下,她却毫无睡意,只是满嘴说胡话。
“烦!烦!”她指着心窝对胡厨娘说,“这裏头真烦!”
胡厨娘边扶她躺到床上边随口应付着说:“太太您有什么可烦的,家里招财进宝,先生对您又好,满世界都是顺心的事,您就睡个安稳觉吧。大过年的别想不顺心的事。”
温秉项忙给她脱鞋子,又把被子给她拉上,说:“厨娘说得对,大过年的……”话没说完,温李氏一骨碌起身,狠狠地一推他,大叫一声:“你给我滚!”他知道这女人常闹些没头没脑的脾气,可想不起这二日对她哪点不周了,只好愣愣地站在一旁。
胡厨娘给他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忍着点,又上去好言相劝:“太太,先生平日里多疼您……”话未说完,温李氏一撩被子,一指:“你让他给我滚!快滚!这只老阉鸡!”喊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话听音,胡厨娘自然听出了温李氏的弦外之音,更从“老阉鸡”称谓中摸到了她心中到底梗在了哪里,便说:
“是不是回老父家中看到那些侄子侄女啦?那有什么眼热的,再想想办法,要不让温先生去瞧瞧大夫,一两年内生出一个就是了。”
“放屁!”温李氏一下蹦到了地上,“我才不会因为没孩子烦呢!你用不着再生什么冬瓜南瓜的办法,他这老阉鸡也用不着去瞧什么大夫。你也瞅见了,我们老李家子孙满堂,我怀不上孩子,是他温家绝后,是他温家断根,是他温家续不上香火!”
“咳咳,温老爷您可全听到了,酒后吐真言,太太的话是粗点,可真是为您着急呢。”胡厨娘紧着赔着笑脸说。
“又在放屁!”温李氏满嘴喷酒气,刹不住话头了,“我为他着哪门子急?!他是什么人?是上门女婿,什么叫上门女婿?说开了是帮助我家理财的。他把家底弄殷实了,又没有传人,我娘家再弄个人来接着经营就是了。说破大天,我不生孩子,急的是他,我娘家和我才不着这份急呢。”
真是酒后吐真言。李家的这层心思,温秉项早就揣摩到了,只不过今天才让李家这个独生女,他的老婆明明白白地挑了出来。他不吭气,无所谓似的站着。
连胡厨娘都听出这话太重了,急得两头哄。她对男的说:“太太那是说气话呢,您可别当真,您有孩子没孩子,李老先生的家产都有您的一份。”又转身对女的说:“太太真是酒喝多了,真是说开胡话了。太太您要真不稀罕孩子,让我给您找那么多偏方干吗?冬瓜、南瓜、麒麟的全使遍了。再说啦,您说您怀不下孩子不着急,我不信,连您自己酒醒后也不会信,您就瞧您这屋吧,门口的春联是讲养孩子的,屋里挂的画上全是白不溜丢的胖小子,桌上又摆了一堆大阿福,连吃春卷都惦着‘晚立子’。您刚才说的话,等您睡上一觉酒醒了,我给您学一遍,您自己都得乐。”
“女人嘛,谁不想养个自己的宝宝玩玩,没个孩子,老来无靠的,连个指盼都没有。”温李氏的酒后癫狂状态似乎平息了一些。她眼眶里滚动着泪珠,深深地叹了口气,扶了扶已散开的倭坠髻,“可生不了不生就是了。人的命,天注定。养不下孩子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打头几年就死了这条心了。你还不知道吧?这命中注定的事依不了咱。我让你生那么多偏方,还不是为了哄住他,稳住他,笼住他。南瓜也好,冬瓜也好,这全是线,要拽住他,让他瞧瞧我还有戏,别想讨小,别想在外面又搭个窝。他这个心,野着哪!这回过年,我买这些年画,贴这副对子,包那种春卷,一个道理。他过了年就四十了,最着急的,最念着要讨小续烟火的,也就是四十和四十往后这二年了,哄住他这几年,他要传宗接代的心也就慢慢淡了,我这两年要顶不住,线没抻紧,他就非出事不可。没别的,他这个年纪上想讨外室的心思比什么时候都重!”她停下来,怅惘地打量着满室红红绿绿的年画,又淡淡地说,“所以,今年过节我才弄了堆这玩意儿,在他那书房里,我也给他摆了个大阿福。”
温秉项像打量生人一样审视着自己的妻子。这个温李氏,过去一直把她估计得过低了,从任性撒娇的小姐到养尊处优的太太,似乎除了享福别的便一概不知,谁知道她竟能有这般心智。生长在一个富绅家中,有一个在经营上十分老辣的父亲,她即便不谙世故,也被熏染出了一种高屋建瓴的手段,一出手就要甩出十年!
“太太您这是说气话呢,温先生是讨小的人吗?”胡厨娘又在两面哄,“温先生您是个大规矩人,大本分人,谁都知道您没外心。太太酒劲一过就得为她的这番话后悔。”
“还是放屁!”温李氏叉起了腰,“刚才说的那些,我酒劲过了也一个字不改地对他这么说,‘吃了葱,就得生;吃了鸡和鸭,养个胖男娃’,哼,我李大小姐装糊涂装够了,到把话挑开说的时候了!”
“太太您……”胡厨娘不知该说什么了。
“太太我怎么啦?”温李氏身子晃了一下,用单手撑住了床头,突然仰面笑起来。“厨娘,”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还记得他是怎么登的老李家门的吗?是你跟我,用一个窑姐杨贵妃做饵把他给钓上来,甩进李家门的。这十年来,他握着钱财享着福,可心裏还憋屈的慌,啥都有了,就是没金屋藏娇?更没子嗣,气不顺哪。”她在笑间又突然抹煞下脸来,“我的男人,你听着!这城里讨小的男人有的是,为了传宗接代嘛,找个金枝玉叶顺理成章,可你不行。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入赘的。招你上门了你再到外面讨小,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我李家也丢不起这份人,想要子嗣,我这裏生不了;要找外室生?可以。只要你明着说出来,你就由着性儿找去。不过有一条,你得光着屁股从这儿滚,李家的底儿你沾不着不说,你这十年为李家挣的钱也别想带走一个大子儿!我人是醉了点,但吐出来的可不是醉话!”
温秉项知道她的话没一个字是虚的。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屋。外面的天已快透亮了,不过是大年初一没人早起,四下仍很寂静。发妻说这番话时,那边的已经怀上了,她再精明也有闪失之处。他倒背着手走着,发出踢笃踢笃的脚步声……没退路,只有这么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