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混的小一年中,卞梦龙没少出入赌馆。他赌得少看得多,所以尽管手上不算活络,但对做趟子的事却绝不比老手懂得少。离开盼盼苑后,他回兴隆客栈稍事准备,第二天上午便入了聚友会馆。
烟雾腾腾。他捂着鼻子在各个摊位转时,两个赌客的议论飘入了耳朵:“这地方的手脚太狠,我们不是对手,回去吧。”“掷老牛那里昨天让一个黑大个捉住了手脚,整治了一通。那里的上风会规矩些,我们到那里赌去。”他听到“黑大个”三个字心裏一动,转身去了掷老牛摊。
赌界把黑话称为切口,按赌界的切口,五六为牛头之意。在牛头摊上捉牛头,就是上风独掷的六颗骰子中除去点数相同的三颗,余下的三颗点数之和如大于十一则上风赢,否则便输。如大于十一,上风要保证一颗骰子为五,另一颗为六,故曰捉牛头。卞梦龙下赌了几把没见到上风用指间夹带,但他仍是把把输,右侧的一摞光洋不大会儿工夫就没了。
“这位先生还玩得起吗?”上风问他。
他不动声色,把一只包提起来放到桌上,猛地一兜底倾出一准光洋。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不慌不忙码成三摞,一指,说道:
“这是三百大洋,我全押上。话先说在头里,我输了认赔,要赢了呢?”
上风笑笑说:“十一点要凑不够,我赔你三百大洋。”
他看看四下,盯着对方说:“外人闪开,就咱哥俩斗一局怎么样?头几回你把把赢,我也不能总背时呀。”
“行啊。”上风不紧不慢地说,“众人闪开,我俩玩一把。”
赌本这么大,别人也不敢招呼,纷纷让开,紧紧盯着上风手里的骰子和桌上那只空碗。
上风面带微笑,坐了下来,右手里玩着那六只骰子,问道:“怎么样?可以开始吗?”
他点点头,眼不离上风的手,站了起来。待上风把六颗骰子刚扬入碗中,他猛地俯下身去,似乎是为了看清楚些,脸几乎俯入盆中,又猛地直起身子。
待上风站起看时,脸倏地变了,咕咚一声坐下来。
“才九个点,不够十一点,吐三百大洋吧。”卞梦龙边把自己的钱装入袋中,边冷冷地说。
上风嘴唇直哆嗦,“这么大的数……我做不了主。”
“把做得了主的叫来。”他悠悠然然地说。
“我在这儿呢。”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吉顺搭了脸,接着吩咐手下人说,“给他开三百大洋庄票。不过有个小条件,我都看到了,你先诚心小赔而后大捞一票,有什么高招能否指教一二?”
“可以。”卞梦龙说,“不过前几把我可说不上是什么‘小赔’,而是足足输了八十大洋。”
“这八十吐给你,”吉顺对手下人说,“给他开三百八的庄票。”
庄票拿来,卞梦龙掖入袋中,看看吉顺,一笑,“其实,我哪有什么高招,不过是做了笔趟子。”
“痛快!做趟子就说做趟子,不含糊!”吉顺笑着说,“怎么做的趟子?说出来,我保证不会找你的麻烦。”
卞梦龙也笑了,“谅你们也不敢找我的麻烦。本人做趟子的手段不过与你这位上风的手段大同小异。”
那上风一听便急了,伸出右手喊道:“我可没做趟子,刚才在场的全看到了,我这手上可没夹带。”
“你是没有夹带。”卞梦龙冷冷一笑,说话间闪电般出手往桌下一掏,噌的一声拿出块拳头大小的磁铁来说道,“你的骰子灌了铁粉。你右手用不着夹带,因为左手可以在桌下用吸铁石来遥控骰子的点数。”
围观者皆惊,那上风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吉顺却不慌,说道:“我雇的这个东西不仁义,我自会收拾他。这位先生,说说你的招数吧。”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卞梦龙拍拍帽子,“他用吸铁石控制点数,我不过是用吸铁石来改变点数。他的吸铁石在桌下,而我的在帽子里。”说完重复了一遍刚才几乎把脸俯入盆中的动作,直起腰拍拍上风说,“这么一来,你想要的那几个点就全变了。”
上风愣愣地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帽子,还伸手上去摸了摸,“咳!真真晦气!昨日那个黑大个识破趟子捞了几百大洋,今日又碰上你这么个辣的,比黑大个还狠!”
“哪个黑大个?”卞梦龙不露声色地顺口问道。
“想知道?到隔壁盼盼苑找去。”那上风不耐烦地说,“昨日里,他从这裏敲去五百大洋,马上逛窑子去了。”
卞梦龙心裏有数了,所谓黑大个正是把他扔出小凤姐房间那个人。
他抽身来到盼盼苑,却没进门,而是到马路对面静候,但直至天黑,却没见那黑大个的踪影。
既然黑大个言明要包小凤姐,那就不会只包一两天就走。次日早晨,他边啃烧饼边走,又来到盼盼苑对面的街道。清晨盼盼苑便有进有出。看来这么二堂子生意的确不错。
他眼一亮,闪到一根柱子后面。
冀金鼎和小凤姐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他们在前头走,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顺着秦淮河往东走进了一家首饰店。
他在门外往里看看,推门进去。
这是一家正宗的首饰店。不卖古玩,不卖字画,专卖江南能工巧匠制作的各种女人用的饰物。
小凤姐俯身看首饰,边看边说:“说的是出来吃早饭,既然路过这地方了,挑件首饰也好。”她直身看看冀金鼎,“老冀放心,我小凤姐身上有钱。”
卞梦龙在另一侧佯装挑首饰,实则在留心听。
小凤姐拿起一个翡翠镯子爱不释手。
一个老者说道:“这个翡翠镯子二百五十大洋。”
“这么贵?”小凤姐大为惊讶,“能让点不?”
“还贵?别的地方没这价,再让就赔了。”老者说道。
小凤姐想了想,“行,我要啦。不过……我是出来吃早点的,身上只带了五十个大洋。这样吧,货我先拿走,所欠的二百由这位先生作保。他现在住盼盼苑,你们回头来取吧。”
冀金鼎不解,人家又不认识我,我凭什么给你作保?
老者说:“先生这么体面,一看就不是歹徒。货你们先拿去,我回头到盼盼苑取钱就是啦。”
冀金鼎进退两难,一时说不出话了。
小凤姐把一个手袋放到柜台上,“五十先放这儿。”说着戴上手镯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冀金鼎无奈,尾随而出。
卞梦龙从另一个柜台前转过身来,看看老者便走了。
首饰店是粉黛之地必不可少的。那些包妓|女的富商巨贾常来此买首饰赠给所包的妓|女,但对冀金鼎这样的赌徒来说则是另一回事了。
小凤姐边看手腕上的新镯子边说:“老冀,你也瞅见了,我的钱都买镯子使了,这顿早饭得由你做东啦。”
“好说好说。”冀金鼎摇摇头,“不愧是个小凤姐,你比《红楼梦》里那个凤姐还刁三分。”
小凤姐格格一乐,拉着他的手走了。
卞梦龙打个响榧。他看出来了,这个黑大个在赌场上很厉害,但在妓院这种地方还是个生手。
这天上午,首饰店老者夹着算盘、账本,穿过红男绿女,一路走来。
一个妓|女拉住他,“这位老先生也要拥香衾玉呀?”
老者赔下笑脸,“我是来要账的。”说完拉下脸走开。
他上楼敲敲小凤姐的房门,并随之咳嗽一声,推门而入。冀金鼎正跷腿躺在床上哼小曲,见老者进来,动也不动地说:“这么快就讨账来了。”
老者赔下笑脸,“账不过午。请问小凤姐可在?”
冀金鼎颠打着脚,“谁知道你们账不过午,她以为你们过两天才来讨账呢。刚才她出门了,擦黑才能回来。”
“她怎么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老者急了,“那不是个小物件,当时让你们赊出来就是老大情面了。如果午前这个账我讨不回去,可没法向店里交代。”
“这话留着对小凤姐说去吧。”冀金鼎仍颠着脚。
“当初可是由您作保的。”老者软中带硬地冒了一句。
冀金鼎的腿不颠了。
“当时小凤姐提出由您作保,我一瞧您身材伟岸,声若洪钟,没错的是个体面人,所以没让您签字画押就应下来了。如果不是您这样的作保,凭她小凤姐一个开窑子的,我们是万万不能这么赊账的。”
冀金鼎想想也对,一骨碌坐起,“到这份儿上了怎么办?”
老者好商好量地说:“这样吧,既然您是保人,小凤姐一时回不来,按理这所欠的二百大洋应由您先垫上,我也好回去平账交差,等小凤姐回来让她再还您就是了。”
冀金鼎尚迟疑,“我包她过夜在她身上已花了不少了。”
“两码事。”老者伸出两个指头,“包夜钱算扔了,代她垫的钱她怎么也得还你。如果这保人连这点道理也顺不过来,我一个老头子可得在老板前面砸饭碗了。唉!干了一辈子首饰,还没遇到过这么糟心的事呢。”
“也罢!”冀金鼎一撑而起,“桌上两封光洋,一封一百,是我在赌局弄来的,你拿回去平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