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忙不迭地将两封光洋装入袋中,点头哈腰地走了。
冀金鼎搔了阵腮,要仰面躺下,听到门响动,一支棱身子坐起来。
进来的是卞梦龙。
冀金鼎对来人似曾相识,问道:“你是……”
“昨天被你从这裏扔出去的那个人。”卞梦龙含笑作答。
冀金鼎腾地站起,“怎么着?想来找后账?!”
“非也非也。”卞梦龙忙出手稳住他,“我只问你,你刚才垫出去的二百还能回来吗?”
“那是我为小凤姐垫的首饰钱,又不是包夜钱,她得还我。”
“那好。”卞梦龙鈎鈎指头,“请随我来。”
街上人很多,比肩接踵,老者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径直往首饰店走去。
后面的两个人与老者相距十几丈,不远不近地跟着,快到首饰店时,卞梦龙一把拉住了冀金鼎,冷笑着说了一声:“果不出我所料。”说完往前一指。冀金鼎顺其手势望去,不解地微微张开了嘴。
小凤姐正不安地在首饰店门口徘徊,见到老者夹着账本走过来,眼一亮,喜滋滋地迎上前去。
“老兄,看清楚了,这两个人要做笔交易。”卞梦龙拍拍冀金鼎的肩,拽住他的袖子,往前凑了几步,在一个水果摊后蹲下,两人瞪大了眼睛盯住了首饰店的门口。
但见老者二话不说,右手拍拍腰间,左手摊开伸过去。小凤姐也没话,从手腕子上褪下手镯递过去,接着从老者手中接过多半封光洋往挎着的小提包里一扔,美滋滋地向老者递了个眼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水果摊后蹲着的两个人忙低下头,待小凤姐从路边经过并走远才抬起头来。冀金鼎远远地望着小凤姐若隐若现的背影,纳闷地说:“这娘们儿跟那账房的老头搞的什么名堂?”
卞梦龙斜睨着他,“你这大赌棍连这点手脚都看不出来?”
“对这门我可不精,望老弟略加指点。”
卞梦龙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说道:“这两个人是联手下了个套,让你往里钻,而你就顺顺溜溜地钻进去了。”
“怎么讲?”
“买这个镯子时,小凤姐推说没带钱,自己掏了五十,让你保二百。等你这二百出了,小凤姐把镯子退了,自己落下店家退的二百,而店家货没出手,干落五十。两头都便宜,冤大头是你。妓院跟首饰店常联手下这种套,殊不知这日是把个名震江南的神赌给装进去了。先别瞪眼,你可以向小凤姐讨这二百,可嘴怎么张?你说你发现她的圈套了,无疑是盯梢盯来的,这么一来你这人就全栽了面儿了。你硬跟她要?几声亲爷爷一叫,你他娘整个人又酥了。认了吧,反正你这钱来得容易。”说完站起身来。
“可也是。”冀金鼎嘿嘿笑着摇了摇头,笑间眉头一拧,腾地站起来,打量着对方,吸溜了一口气,说道,“你是干什么的?黑道上的事这么清楚?”
“我眼下还不能告诉你。”卞梦龙淡淡一笑,掉头便走。
冀金鼎想了想拔腿便跟上了。
卞梦龙知道后面有人跟,却头也不回,一直回到下榻的旅店。当天夜里,他做了些准备,便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他打着哈欠,趿拉着鞋,跟门房说了声上街去吃早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便出了旅店。
正如他所料,冀金鼎正在门外“瞄”着他,见他出门,便从隐蔽处走出,过马路进入客栈。他已从小凤姐那里打听出这个小白脸的名字。这次要来摸摸此人的底。
客栈账房先生正低头算账。他用细长的手指拨拉着算盘,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脸膛出现在柜台上,“卞梦龙在吗?”
那黑脸膛汉子好不耐烦,从襟间掏出怀表看了看,“说妥了这个点等我,又找他相好王三妞去了。”
“他八成是吃早点去了。”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地说,“要不你先到他屋里等等他,左边第四间。”
冀金鼎转身离开柜台。心裏想着,姓卞的八成真是吃早饭去了。时间不会太多,要抓紧这个空儿看看他到底系何人,他顺着走廊边走边数,到第四间试着推推门,一推竟开了。他两边张望了一下,一侧身进去。
斑驳的墙上满是污痕。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床下的盥洗盆里,有一层黄黄的液体,发出一股尿味,直呛鼻子。
冀金鼎小心掩上门,向桌前走去。桌上有一盒开封的哈瓦那雪茄烟,边上摊着纸墨。他走过去,拿起一张便笺,凑到亮处,吃力地读出了声:“梦龙兄台鉴,望速察明聚友会馆内情,另选一得力干员,以便不久后接收。警察局,潘,民国七年六月癸未。”他读毕想了想,“另选一得力干员……嗯。”他放下信怔怔坐下又拿起张纸,读道:“聚友会馆内情大略。潘局长台鉴……没写完呢。”他放下纸怔怔坐下。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跳起,见无路可走,钻入床下。
门推开,卞梦龙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警察。
冀金鼎在床下屏息静听。
卞梦龙对两个警察说:“你们回去转告潘局长,我用不着你们二位保镖。聚友会馆的情况嘛,我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关于选派得力干员一事,我于近日内物色一个。”
冀金鼎从床下看到:两个警察脚跟一磕,说了声“是”便出了门。
卞梦龙在屋里来回踱了踱,也拉门走了。他来到弄堂口,无目的地转了转。他要给床底下那个人留出一段时间,让他从床下爬出,再溜出去。桌上那份所谓潘局长的信是他昨天晚上伪造的,就是有意放在桌上给那个企图来摸他底的那个冀金鼎看的。老冀果真看到了,看到后怎么想那就是他的事了。
两个警察双手抱在胸前,懒散地斜倚在墙上,向他招呼道:“在这裏呢。”
卞梦龙见状忙跑上前,满脸赔笑,连声说道:“有劳二位,有劳二位,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说着往每个警察手里放了两块光洋,点点头便走了。
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今儿这事可真合适,被他叫到屋里,听他说几句话,每人就干落两块。你说这小子是干吗的?”
另一个警察说:“管他呢。谁给钱咱们给谁办事。”
第二天一早,小凤姐的房间里半明半暗。她蓬乱的头发从被子中露出来,脸蛋上脂粉狼藉,一副满足的神情。她睁开醉迷迷的眼睛一扭身子在冀金鼎怀中撒娇,他倒没心思调情,双手垫在脑后呆呆地想着什么。
门外传来嘈杂声。小凤姐忙起身,穿上睡衣睡裤便去开门,门刚开,卞梦龙和两个女人便挤了进来。
两个女人快嘴快舌地说:“小凤姐,你瞧这人多不懂事。我们说你正在接客,他不听,非要进来包你。”
小凤姐双眼含笑,“卞先生,劳您赏脸,可您也瞅见了,我正接客——床上还横着一条呢。”
冀金鼎俯在床上紧张地听着。卞梦龙的声音传来:“知道你正接客,但我还是要住进这间屋。不是为了包你,而是……更深的话也不便说了,我相中了这个位置,它紧靠着聚友会馆。”
“别没理乱找辙,”小凤姐一扭腰身,“你跟我睡觉与挨不挨着聚友会馆有什么关系。”
“你这娘们儿没听出卞先生话里有话。”冀金鼎忍不住,穿着大花裤衩跳下床,光着脚丫跑过来,一搡小凤姐,“妇道人家你懂个屁!”
小凤姐一愣,“我懂个屁?我懂钱,谁有钱谁是爷爷!”
“我的小祖宗哟!”冀金鼎把她拉到卞梦龙跟前,指点着说,“这才是亲爷爷哪,我是他三孙子!得,我让我让。”说着,把衣服鞋卷成一团,跑到走廊里。
小凤姐当然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她把门砰地关上,娇憨地偎在卞梦龙怀里,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冀前几天还把你从这屋里扔出去呢,怎么转眼间又来了个大折个儿?你倒是说嘛。”
他眉毛一挑,“不便深谈。”响起胆怯的敲门声,他不耐烦地说,“进来。”
冀金鼎掸掸马褂,缩头缩脑地贴着门边进来。
“你不是让了吗,又来起什么哄。”小凤姐不满地说。
卞梦龙说:“冀大哥,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甭喊大哥,甭喊大哥,”冀金鼎两手乱摆,“您冀小弟有话要对您一个人说。”
小凤姐知趣地从卞梦龙腿上下来,“我出去,留下你们单独说。”说完拉门走了。
冀金鼎关上门,寻思着话该怎么说。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卞梦龙笑微微地:“说吧。”
“我寻思着……我寻思着……”他两眼一下瞪得溜圆,“把隔壁那个聚友会馆给他娘连锅端了!”
卞梦龙哑然失笑。
“您别笑哇,”冀金鼎一本正经地说,“那地方太肥了。”
“端了它干什么?”卞梦龙掉下脸来。
“你把持。”
“那你呢?”
“小弟我赌技门门精,江湖上有点小名。我去给你撑撑场面,当个……当个……当个‘得力干员’!”
“你有把握?”
“有把握。”
“我可没把握,没个万十来块收不进这地方。”
“你后头有根还怕什么?”
“后头有根也不能胡来。这样吧,咱们先联手给它添点乱,晃荡晃荡它,老冀你看怎么样?”
“有你这句话,咱们就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