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堆豆青色圆形小瓷片堆放在桌子上。
瘦得肩胛骨突出来的吉顺,弯腰拱背,从没干过重活的纤细的手,拿着一条尺把长的竹片,把这堆瓷片叉成两堆。他将其中的一堆用一个带短柄的铜制摊盅盖住,又将一块一寸见方的锡片摆在另一堆的前面。这时才说:“猜买一的,猜买二的,猜买三的,猜买四的,由便。”
桌边上围着十来个人。留着小口髭的年轻人,摆着胆大妄为的样子;懵懵懂懂的酒徒;小心谨慎的老赌棍;目光呆滞,散发着臭气的汉子。卞梦龙和冀金鼎也在其中。
赌馆的来钱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抽头,即从赌客的赌资中抽取一定比例的钱作为赌馆的收入。再一种是赌馆直接跟赌客赌,在同一局中,赌馆方面也投入赌资,跟其他下注的赌客一起赌输赢。吉顺摆出的这一种叫番摊。番摊就是聚友会馆直接参与赌博的一种方式。它人数不限,十人八人也行,一人也可。赌法简单,易输易赢,旋输旋赢,番摊成了赌客与聚友会馆之间相互争斗的一个角逐场。
番摊的赌法简单。那堆豆青色的圆形小瓷片是“摊皮”,那块一寸见方的锡片叫“摊正”。摊皮被叉成两堆且一堆被用摊盅盖住后便任人猜买。猜买“一”者,将赌注压在摊正靠一小堆摊皮的那一边;猜买“三”押在摊皮的正面;猜买“二”,押在摊正右边;猜买“四”,押在摊正左边。开摊时,伐去摊盅,用一根叫做“摊竹”的长约一尺的竹片,将原扣在盅下的摊皮往另一堆摊皮处拨。一皮拨四个。根据最后剩余的摊皮数跟猜买的数字是否相符,来决定胜负。
赌馆由于可从中彩的投买者处抽头十分之一,要赢就赢十足,要输则输九成,所以地主有利。加之纵然输给这个中彩者,也可以从那个猜买者处补偿,所以有恃无恐。
待吉顺发了话后,赌客有买“角”的,也有买“正”的,全要求个稳。
冀金鼎却动也不动。
“冀好汉,”吉顺认出了他,“你买哪一门呀?”
冀金鼎却不理他,而是向四面一抱拳,说道:“刚刚问我买哪门的这位吉馆主是南京赌界中小有名声之人,我冀金鼎在江南赌界也是个咳嗽一声带响儿的人。各位若有雅兴,不妨先歇息几局,且看我与吉馆主单独斗几局。”
赌徒门自然爱看两强相遇,不禁齐声赞同。卞梦龙则大喊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他这话是挑火的。吉顺看他一眼,认出来他也是在这裏捞过一票的人,不由忖道,此二人一同露面,看来不是为钱而来的,真真是想来见个高低上下。那就比试比试吧。他心中不服,嘴上却一点不露,只是淡淡地说:
“冀好汉,押哪门?”
“番四。”
辣!吉顺心头一震,出手就辣。番摊就四个数,只要押番就押一个数,每一局都有四分之一的获胜可能。即便第四局方中彩,而一中彩便翻出原本的三倍,还等于持平,给赌馆点抽头亦无伤大雅。赌馆的钱本来是挣在多人投买下注上。番者胜则必有输者,赌馆可将输者的钱付胜者彩,伤不着自身,又赚份抽头。可这姓冀的一上来就打着两强相遇的招牌,把其他欲下注者赶开,自己单独与赌馆斗。这样一来,他一旦中了彩,可就是赌馆干赔了。
意识到这点,吉顺却不慌。他在剥皮上有绝活。见冀金鼎在四门上押了五十大洋,他便开始剥皮了。
赌徒们大气不哈,眼看着吉顺一皮四个地把小堆中的摊皮往大堆里拨,越到后来,众人的心悬得越紧,拨完了最后还剩三个。押“番四”的冀金鼎自然输了。
吉顺不慌不忙地把对方下的注一推,对手下的说:“这五十大洋是赢来的,存到柜上去。”看手下人把钱拿走,他偏着头问:“冀好汉,还玩吗?”
“还押番四。”冀金鼎也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封光洋,“啪”地一折两半,把一半往桌上一放,“还押五十大洋。”
这一局,剥皮的结果还剩两个摊皮。
吉顺嘿嘿一笑,“冀好汉,上局输五十,这局又输五十。一百大洋就这么赔出去了。还玩吗?”
“还押番四。”冀金鼎把那封光洋的另一半往桌上一放。
四个一皮,不会点有余数。这局更紧张了,围观的赌徒们大眼瞪小眼,屏息静气地看着吉顺剥皮。
吉顺心裏也很紧张。他知道,如果这局的结果是“番四”中彩,那么对手不仅前两局的本也回来了,而且还能小赚一笔。馆上赔不了几个钱,可他的面子算在姓冀的前面栽了。眼看摊皮堆越来越小。凭他多年的经验,用摊竹一拨的间隙,他大面上一扫,心裏一合,还剩十六个摊皮。照这么下去,拨四皮全完,番四胜。
得拿绝活了。他搔了搔头皮,又伸出摊竹去拨。正在此时,一个围观的赌徒般的人把一口烟吐了出来,桌面掀过一口呛人的雪茄烟。吉顺似乎丝毫没受到影响,摊竹一动,又拨到大堆上一皮。
“别动!”冀金鼎这时突然大吼一声。
吉顺骇然,围观的人也愕然看着他。
“你会数数,我也会数数。”冀金鼎的大手隔着桌子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吉顺鸡爪般的手,狞笑着说,“你刚才抽空撩了一眼,还剩十六个摊皮。这手我也会,我也撩着还剩十六个番摊皮,拨四皮就一个不剩了。这把本来该我赢,可你做了趟子了!”
吉顺倒笑了:“你急个什么。还没拨完皮呢,胜负未定,你怎么知道该你赢,你凭什么说我做趟子了?”
“凭什么?”冀金鼎忽地站起来,“就凭刚才是十六个摊皮,你拨过来一皮四个,应该剩十二个,可现在呢?还剩十三个。照这么下去,你拨三皮余一,还是我输。”
卞梦龙这时从围观的人中挤出来,数数小堆的摊皮,说:
“没错,这裏还剩十三个。”
“别输不起了胡咬胡讹!”吉顺光火起来,“我凭良心剥皮,一皮四个,到最后剩几个就是几个。什么十二十三十六的,我从没数过。你老冀看着是条汉子,这么一说你倒露了底,原来你在凭你那两下子偷偷过摊皮的数,看自己运道不对了,忙拿出你过的数胡嚼,倒打一耙,赖本馆做趟子,你还算哪路好汉!”
这番激昂之词倒把围观的人说蒙了。他们瞪着冀金鼎,好像真是他输不起了耍死狗。
“嘴硬心虚!”冀金鼎看着对方的眼睛,说,“你说我是胡咬胡嚼胡讹,我倒要说你是‘落冧’。”
一听这两字,吉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落冧’这手我玩过,没想到今天有人用到我头上了。岂不是关公门前耍刀,鲁班门前耍斧。”冀金鼎说着晃晃悠悠地绕过桌子,用食指在剩下的十几个摊皮里随便拨了拨,挑出了两个摊皮,向四下说:“诸位也都是赌界同人,恐怕还没见过‘冧’吧?今天让诸位见识一下。”说着两个指头一捻,两片豆青色的圆形瓷片变成了一片。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吉顺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冀金鼎举着瓷片,向众人讲解着:
“这‘冧’是干什么用的?它是一种特别的摊皮。平时两个合在一起,看着跟别的摊皮一样。到较劲的时候——”
他转着脖子找了找,一把把刚才吐雪茄烟的那个人揪过来,提着他后领继续说:
“到较劲的时候,这小子看看馆上要输了,吸足口烟吐出来,桌面上烟一撩,这位吉馆主趁众人看不真切时,拿摊竹的尖往这‘冧’上一捅,‘冧’就开了,一块摊皮变成了两块。刚才明明剩十六块摊皮,拨四皮全拨完,我押‘番四’的赢。这姓吉的看看不对,搔搔头,暗示他吐烟,趁他吐烟时,他又拨了一皮,本来十六块拨走一皮应剩十二块,可他在拨这皮时捅了下‘冧’,一个变俩,结果拨起一皮,还剩十三块摊皮。按这么下去,拨三次还余一块,我押‘番四’的还得输。没办法了,我才抖了这个姓吉的底。”
围观的赌徒大彻大悟,纷纷议论起来。
“是不是这么回事?”他捅了捅吉顺。
吉顺额上冒冷汗,挥了挥手,“这局番四押中了,快给冀好汉拿原注三倍的彩。另外将功补过,本馆对这笔彩不抽头了。奉回注本给他一百五。”
就在冀金鼎像斗胜了的公鸡般扬头甩脑时,卞梦龙插了进来:“吉馆主,你把事想得太轻巧了。”
吉顺甩起脸来,惶然说:“这局我服帖了,还不够?”
“那前两局呢?”
“前两局怎么啦?‘落冧’只能加一个摊皮。前两局,余三,后余二,我就是‘落冧’了也是冀先生输。”
“我不是说‘落冧’。除了这么做趟子,你就不会‘扒大细’了?扒摊皮本是四个一扒,你这当摊官的看到快开重门了,便趁乱三个一扒或五个一扒,‘扒三鸡’,‘扒五虫’,这套我们也懂!”
“我可没这么干。”
“你能‘落冧’就能‘扒三鸡’、‘扒五虫’,”卞梦龙一擂桌子,“这是一码事!”
“是呀,老卞说得对呀。”冀金鼎拽着吉顺的袖子把他拽过来,“吉老板,你总不能哪把被揪住尾巴了吐哪把吧,前两局咱老哥俩也得说个明白。”
吉顺苦着脸说:“冀老哥,前两局……”
“这可远远不止前两局的事。”卞梦龙拍拍他的肩,“冀先生是红透江南的,你当着他的面全敢做趟子,那对这些来来往往的赌客,你是不是得无所忌惮啦?说呀。”
围观的赌徒们看有油水了,兴奋得抓耳挠腮,眼巴巴地等着下文。
卞梦龙见此,伏在吉顺耳边悄声说:“你再不吱声,我可代这些赌棍们要求你往外吐啦。”
吉顺打了个寒噤。“前两局……老冀也中彩了。”
“中多少?”
“赌本的三倍。番!”
“抽头不?”
“不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