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骗枭 冯精志 2522 字 11天前

那中国人的动作和腔调似乎证实了他的判断。只见中国人双手拱拳道:“啊哈!洋大人肯赏光跟阿拉一起进午茶,真是蛮给面子了。”话虽谦和,内里却透着阔少的骄狂。说着他递过去一张名帖,说道:“认识一下,阿拉叫卞梦龙。”

约翰·宋愣乎乎地接过名帖。来华这么些年,包括中国的官员,还没有哪一位曾用这么随便的口吻跟他说话,这个叫卞梦龙的是头一个。低头看看名帖,他又盘算上了。中国人讲究送名帖,这张却是蓝底白字,除写着“卞梦龙”三个字外,别无他字。中国人的帖子一般不大用白底,而是喜用梅红色底小黑字,只有在丧服守孝期间——俗名“守制”——才用这种蓝底白字的。看他着一身白,又送上份这样的帖子,估计是老头子刚去世没多久,他守着一大笔钱财不知该干点啥,于是打上了洋人的主意。

卞梦龙在对面款款坐下,同样鈎鈎指头,待堂倌匆匆送上一壶热茶,一个茶盅。他自己沏上一杯,一口口地呷将起来。

“你的建议,我们讨论过了。”约翰·宋看看到时候了,说开了生硬的中国官话,“华人在上海的英国人居留地上建筑房舍,是一件极为谨慎的事情。汇丰银行要与居留地管理机构磋商后方可定夺。”按照谈判的惯例,他想先压对方一头。当然,最顺手的武器仍是英人在华的权益。

姓卞的嘻地笑了,含在嘴中的茶几欲喷出来。“别上来就说官家的话了。”他放下茶杯,用手帕点点嘴角,“如果汇丰不打算合作,侬这么个牛高马大、颐指气使的洋老爷会到这烂糟糟的城隍庙茶馆来与阿拉晤面?侬是有合作的诚意才来的嘛。”

对方一张嘴就捣到了根上,约翰·宋只有进行实质性的谈话了。“你使我们汇丰感兴趣的只有一点。”他伸出一根胡萝卜粗细的指头,死死地盯住对方,“这就是你说过,你同意将房舍建好后抵押给汇丰,而且抵押费用都好商量。只有在这个基点上,我们才同意跟你谈。”

“咳!不得不如此了。”对方皱着眉头从裤兜中掏出一个银制的小算盘,放到桌上拨动了几颗珠子,说道,“这事我思忖过了。老父积蓄了一些银财,本欲在上海开一爿钱庄,可屡屡不曾得手。老父临终前,仍嘱我此事。但到上海一看,钱庄这个地盘已无插针之地,阿拉索性也不来轧这个闹猛,干脆跑跑开算了。但总得用老父积蓄的钱财打开自己的一爿码头呀。干点什么呢?房地产。老父在常州经营房地产出了名,发了财,阿拉要在上海房地产买卖中干出一番名堂!”他说着一挥拳头。约翰·宋平和地听完这番昏话,心裏默默地想着,这口肥肉是你能叼上的?上海不是那个什么常州,英租界更不是通常之地。由你在上海英租界内做房地产生意,那大不列颠的女王陛下派我来干什么?

“侬说阿拉有魄力哦?”姓卞的小赤佬傻呵呵地问,看起来信心忒大。

约翰·宋用指头点点桌面,“你的魄力是不能算小。但别忘了我说的那个基点——抵押。”

“阿拉忒个人天生不知道反悔,抵押就抵押吧。”对方细长的手指拨了拨算盘珠子,在脸上照旧堆出一副单纯的笑容,“抵押后产权归了汇丰,房子使用不还得归阿拉嘛。是天八只脚的,也不碍阿拉用它去经营。”

这个花花小开看来还没听明白。约翰·宋将身子探过去说:“如果你仍没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可以把话说明确些。不仅是汇丰,其他外资银行也一样,能付给你的抵押金要低于,甚至于是远远低于房屋的造价。在这方面,就跟你们中国的当铺一样。”

“跟中国的当铺也有不一样之处。”花花小开看来成竹在胸,“东西典当了,握在当铺手中;房屋抵押了,仍归阿拉用着。阿拉可以用它去翻本,闹不下去了,依汇丰才可作为汇丰的产业取回。是的哦?”

“是这样的。”约翰·宋点了点头,心裏却在想,房子可不是工厂,在租界内建个花园洋房,又不能经商,看你如何用它来翻本。怕是你翻本不成,我先翻了脸,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随时可将房子收回。

“那阿拉就去凑铜钿啦?”卞梦龙满脸生辉。

“这是你个人的事情。钱凑齐了,你到汇丰来签协议,我们与租界联系,给你划出一块建房区段。”约翰·宋回答得很干脆。本来也当如此。英租界内是需要建些花园洋楼,这本来是要英国商人投资的。而一个中国人愿意自己掏钱在英租界内建花园洋楼,建成后又必须将房子抵押给代表英国在华利益的汇丰银行,这等于代英商投资了。房屋建成后,这个中国人尽管可以使用,但汇丰又可以随时找个借口收回,这等于用少量的抵押金为汇丰买来一幢现成的房子。凡占便宜的事汇丰都愿意做。

听到这个答覆,热昏了的姓卞的花花小开笑逐颜开。“阿拉很快会来找你的。”他收起了桌上的银算盘,隔着桌子伸过来左右手,握住对方的右手摇了几下,满意地给堂倌抛过去一个银元,转身出了门。

一个中国人这么神气地主动与自己握手,这在约翰来说还是头一回经历到的事。这对这个中国人来说明明是件吃亏的事,他为什么还这么乐于去干?这个问题猛地蹦入了脑海。约翰先是不理解,后是感到这裏可能隐藏着什么。当那个学建筑的脑子对此理不出头绪时,他干脆不去想了,反正是那个叫卞梦龙的中国人先掏钱建房,于汇丰无任何风险可言。想及此,他向茶馆外走去。

握了自己手的叫卞梦龙的那个人是中国人,而不是希腊人,更非雅典人。尽管如此,当约翰走出茶馆后,仍下意识地数了数自己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