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骗枭 冯精志 2110 字 11天前

青浦县西有个呈葫芦形的淀山湖。这裏古代曾是陆地,秦汉时沉陷为湖。湖中原有淀山,湖名即源于此。南宋后,当地人在湖畔围田,湖面渐小。到清代,淀山已在湖东几里许,湖名却仍未改。

淀山湖只是个碧澄如镜、烟树迷蒙的所在。但由它发源出的一股水就不是仅有风光价值了。它源出淀山湖后,蜿蜒二百多里地,至吴淞口入长江。至下游处,宽约一里,深达几丈至十几丈,可谓江阔水深,是重要的交通运输要道。明永乐中,夏原去户部尚书疏浚,江合吴淞江,通范家浜,形成了明清以来的格局。不用说,它就是日后喧嚣既久的黄浦江。

吴淞江口一带的人多以捕鱼为生,使用一种竹子编成的工具,叫做“扈”。后来这一带就叫成“沪”了。隋唐以来,这裏由华亭镇而发展为华亭县。那时沿海商船都由吴淞江口进出,这裏一度繁华,成为团团云岚笼罩下的新绿葱茏的地方。宋中叶以来,吴淞江下游不断淤浅,外来船舨改从吴淞江和黄浦江的合流处向南航行,停泊在吴淞江的一条名为“上海浦”的支流上。上海浦的两岸有个上海镇,货物即从上海镇装卸。南宋年间在这裏设立了市舶提举司,管理进出口贸易,上海镇便成为对外贸易港口。元代设上海县。明代,上海成为全国最大纺织业中心,手工棉织物风行各地,清初在这裏设立江海关。此后,黄浦江帆樯林立,十六铺商贾云集,上海成了个日渐繁盛的港口。青黛色不见了,村落里袅袅升起的缕缕炊烟也不见了,这裏剩下的只有贸易和工业。

卞梦龙清楚地记得,少年时在无锡上学,教历史的老师曾声泪俱下地提及鸦片战争,《南京条约》什么的,并说鸦片战争后,根据中英《南京条约》,上海开端口。那时,他不懂开端口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搞明白,所谓开端口即是将上海开辟为商端口,西人各国都往这裏跑,通过这个敞开的大洞,吸吮中国的血浆。那时可真真年轻,血气方刚。在杭州上学时,他还和同窗一道上街高喊抵制西货的口号。现在想起来,那阵子才真叫小热昏。他亲手砸了十来个日本国进口的搪瓷脸盆,研究后却又蹲下欣赏起上面已残碎不全的融贯东西的日本绘画,还真真感到惋惜。即时,国内喜用德国进口的白礼七牌大蜡烛,一支可点一个通宵。他们从各店铺搜罗来一些,堆在一起一把火给点了。蜡可烧不尽,最后熔成了一小堆。他往上面踢了一脚的同时又惋惜地想着,如果不烧它们,它们在一个个的夜晚温柔地燃烧着自身,又该陪伴自己作下多少幅画呵。这些已是过眼烟云,他也不再年轻了。上海开端口就开端口吧,这是国人都已接受的事实;如果不开端口的话,上海还不会这么快就变成中国甚至远东最大的城市。西人将上海称为“冒险家的乐园”,中国人为什么不能也来此间冒险一番?

他来上海的确带点冒险色彩。京口那一下子使他摔得不轻,大旺钱庄白白让出不能不说是伤筋动骨,尽管没伤着南京的盼盼苑和聚友会馆,却使他从无锡温秉项处搞来的钱财折去了一大半。回到南京后,他通过警察局的潘大肚子将盼盼苑和聚友会馆盘出,加之身边的老底子,总共凑了近六万大洋,带着全部钱财,只身来到上海。此行颇像下了一笔大赌注。搞好了,这般家底能生出一大堆小崽,他将暴富起来;搞不好,赔光了家底,将沦为上海街头常见的那种小瘪三。

来到上海,安置下来,他每天三顿饭以外的全部时间消磨在街上。他要从街上找他日后的生计,或者说,找一个最有利的投资方向。

这个城市的男人很多,女人也很多,但除了淫|乱,却没有丝毫浪漫情调。路上浓阴覆盖,西边的房屋大都低矮破旧,它们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却又都显得凄凉孤寂。每天凌晨时分,当房屋的上方仍笼罩在黄糊糊的微光中时,街上便出现了一群群的哈欠连天而四处讨生活的人。在蒙胧的空气中,路灯仍发着暗红的光,男人们趿拉着鞋,女人用两手拎起裤脚,在满是污泥的路上走着。中午时分,醉汉们东倒西歪,乞丐们踉踉跄跄,女贩子拉开嗓门讨价还价,小工们一边干活一边骂骂咧咧,店员们尖声尖气地叫卖。人们的各种感觉都隐蔽了起来,剩下的只有执着地追求活命,追求繁衍的呼声。

他在这一片又一片的嘈杂声中跌跌撞撞地走着。阴暗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一会儿仿佛被人群吞噬了,一会儿又从幢幢人影中走出来。在沉寂的间歇,他看到妓|女披着睡衣斜倚在二层楼的阴暗阳台上,看到敞开的一个个门露出的一个个油腻腌臜的前厅。一家子又一家子趔趄着流浪到这个城市,全部家当都挑在肩上;一家子又一家子往外搬,他们为难地把笼箱搬到街上,又竭力地不让那些未见过他们的人窥视到他们破烂的被褥以及猪一般的私生活。喧嚣的、不安分的上海,如同一片鬼怪出没作祟的森林。

道路总是把他引向黄浦江。有几个晚上,他陷入一连串弯弯曲曲、互相交叉的狭窄街巷之中。这些街巷迂回曲折,但都离开江滨不远。江风把一阵阵柴油味吹过来,三拐两绕间总可以看见许多船舶的桅杆超出建筑物的顶上,刺透了蒙胧的月光。

在夜已深,街巷中空空荡荡阒无人影时,他每每遛到江边。黄浦江就在他的眼前不安地流淌着,江心倒映着夜幕中的朵朵紫云,或反衬着缓缓移动的木舟。江身迤逦远去,傍岸处尽是大小不一的黑压压的轮船。船上闪着灯光,外国水手将手揣在裤兜里,晃着宽阔的肩膀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透过舱窗,可以依稀看见水手们正围着一张放满盘碟刀叉的桌子用餐。美酒佳肴的香味夹杂着大呼小叫声飘过来。这些人总是这样,一闹就是一个通宵。

他考虑过去黄浦江上投资搞航运。这裏的深水航道可以停泊最大的轮船。自《南京条约》后,上海的进出口业务急剧发展,很快便超过了原来的最大的内外贸易集散地广州,其进出口货物吞吐量占全国一半以上。但在黄浦江插一脚很难。上海开端口后不久,美国首先建立“旗昌轮船公司”,以后英国的“太古”、“怡和”以及日本的“大东”、“大陆”相继而来。轮船码头均在租界的沿江部分,外滩一带全部为西人和东洋人的码头所占用。汇黄浦江中心地,英人建公和祥、太古等十二处码头,日本人占汇山、杨树浦等十一处码头,加上浦东造船人沿江两岸建造大量仓库,又多被外国人所用,吃香喝辣的地皮已没中国人的份儿了。清末,上海设“轮船招商局”,前些年几个不知好歹的中国商人在上海成立了宁绍、大达轮船公司。他一打听,挤在英美日这样的海上大国之间,中国人这碗饭很难吃。他只好死了这条心。

这条江也给他带来了办实业的遐想。大清完蛋前十来年签订了《马关条约》,规定洋人可以在中国境内建厂。于是外资工业大量涌入上海,其中日本投资最多。西洋人和东洋人先是投资纺织,欧战之际又投资于获利更大的日用品工业。它们主要集中于沪南区、曹家渡区以及杨树浦,此外徐家汇、闸北、吴淞及浦东区等地也集中了不少工业。所有工业差不多占满了沿江沿河的地段。黄浦江及苏州河西岸几乎全部为码头、仓库、工厂所占。没有什么滨河路,更谈不上在沿河江口留绿化带。他从江边转到河边,看着水面泛起的污浊的泡沫,闻着随风飘来的一阵阵腥臭。想起了以前在西方油画作品中看到的巴黎的塞纳河,伦敦的泰晤士河,流经德国的莱茵河。它们与黄浦江及苏州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上海的江河边簇集着厂房的样子,只能唤起他对家乡无锡的回忆。

大大小小的工厂与又挤又脏的板棚区混杂。他在弥漫着工业烟尘的工人住宅区里闲逛。当秋日渐渐向晚时,暗淡的日光透过阴暗的云彩向下窥视,这裏的板棚说不上是用什么材料制的,每一座全像瓦砾和旧铁皮的奇形怪状的组合。就像裏面的住户一样,在风雨飘摇中奄奄一息。住在这裏的男工和女工被工厂折磨得慢慢丧失知觉,耳聋,眼花,健忘,说起话来含混不清,走起路来步履艰难。他们的子女无人管束,不是去当童工就是躲在阴暗的板条下一个劲地抽烟。有的人家里养着爱狺狺狂吠的恶狗看家。到处都是耗子,野猫很多。啮齿动物和野猫一同到处奔窜。他走在板棚间,谛听各种神秘的声响,窃窃私语声,房子在风中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什么器皿的爆裂声。他知道,这种一贫如洗的样子所培植的正是办实业者敛积财富的对象。

他想办实业。只要人们还要穿,还要用,只要西方工业国还想从中国更多地榨取,产品就不愁销路。但他很快便又失望了。倒不是因为洋人把地盘全占满了,而是因为办实业先期投入太大,地皮、厂房、工员、设备全是啰嗦事,而且取回投资,稳稳妥妥地赚钱还得几年之后。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需要的是暴发。

从航运和实业出发,他也打过市内运输的主意。他的灵活的脑瓜注意到了,胡乱设厂便得把工厂的商品和原料仓库分散在全市各处;相互有关系的厂子也不集中,工业集中的杨树浦与铁路货运相距较远;沪东、沪西、沪南几个较大的工业区间无直达的道路交通。这样使得市内货运负担很重很重。

在这上投资,甚至可以到洋人的钱袋里抓挠上一把。洋人是指着洋船进出货物的,海运是他们的生命线,而码头则是海运的终点和起点。黄浦江的码头分佈得乱糟糟的。浦东的码头仓库只上海的一大半,尤其是煤码头及堆场绝大部分在浦东。可工厂绝大部分却在浦西。因此,大量货物在浦东卸下后需依赖拖驳再转运至浦西,洋人为此要花一大笔运费。浦西大量需外运的制成品又得通过拖驳运到浦东,这又是一大笔运费。这还不算。黄浦江航道纵有一定水深,但淤塞严重,以至航道日浅,大型货船趁涨潮入港,落潮出港。更大型的远洋货船,只好在吴淞口外停泊,将货物卸到小型驳船上入港。这样一来,费用极大。英国人曾为此大发牢骚,说从英国至吴淞口外的每吨货物运费,几乎与从吴淞口至市区的转运费相等。

吴淞口驳运和浦东、浦西间各码头的驳运,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尤其是官家,死握住这块不放。卞梦龙倒也不屑于在这裏争口剩汤喝,而是想到了水陆联运。上海作为全国最大的贸易港口,大部分货物要在此转运,但是港口与铁路间缺乏直接联系,更无一处水陆联运码头。他想活动一下官家,再拉几个财主投资,将铁路线延伸至码头,然后以股东身份坐吃暴利。主意是不错,但等他刚刚走动,就接到一封带着子弹头的信。信中警告他,不得染指水陆联运的事。信尾没署名,只是并排按了两个指印,一为红,一为绿,这是青红帮的标记,他明白了,青红帮把持了通过苏州河的驳运与东站货场的小港地,如果建一个大型水陆联运码头的话,等于砸了他们的饭碗。他斗不过青红帮,也怕这帮人,因此,那个建水陆联运码头的动人念头也就只好放下了。

左冲右突,终无出路。他一个急转身,盯上了外商银行,并打听到了其中的意满志得的约翰·宋,先是贸然闯入与其晤面,后又在老城隍庙茶馆非正式地说了一回在租界内建房一事。他知道汇丰对送上门的好处不会拒绝,但他为什么要充成一个小热昏干这等吃亏的事。在这时只有他心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