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沉吟了一会儿,一扬脸,“不会太多。”
“不会太多也得有个数。一万三?或是一万四?”
约翰感到最难以启齿的话竟让对方先说出来了,他心头一阵松快,附和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也就是说我用三万元委托你们建的房子,刚刚启用就被你们用不及一半的价格收回了。”
“即便你懂得建筑,懂得园林,懂得英式的陈设习惯,但你还是要亏一万多元。”面对一个中国人,约翰已完全放松了,“这点,事前我已充分地暗示你了。而且我认为,你也充分地理解并且接受了我的暗示。”
“是的。”
“既然你也承认这点,我们就可以把话进一步谈开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万多的赚头,汇丰是不会承揽这件事的。”
“完全正确。”
约翰没有想到,对方在一件吃了大亏的事上也全对他随声附和,他不解地看了看对方。
“你们汇丰习惯于通过抵押这种方式赚钱。”卞梦龙竟顺着约翰的基调说开了,“上海的华盛纱厂,是清末时李鸿章拨借官款派盛宣怀在上海织布局原址设立的。辛亥革命后,盛恐被查抄,聘英人为总经理,在香港注册,挂英国招牌,后来干脆抵押给了你们汇丰。想想看,华盛开业时连官股带商股共二百多万两白银,后来越滚越大,你们汇丰放出的才有多少?等你们过些年找到买主再卖出去,还不得足足实实地再赚上一大笔呀。”
对这件事,约翰在银行只是略有所闻。他木然笑了笑说:“我对这件事情不大清楚。”
“但是我清楚。”卞梦龙瞟过去一眼,说,“什么叫抵押?债务人向债权人提供一定财产,作为清偿债务的担保,这叫抵押。中国农村就是这么干的。穷人向富人借钱,常须以田地抵押,作为偿还本息的担保。这叫‘押地’。债款到期不还,‘押地’转为‘典田’,也就是归债权人所有了。刚刚提到的华盛纱厂也是如此。它需要汇丰向它放款。作为担保,用厂房、纱锭、员工做抵押,时间长了,纱厂就被汇丰吞掉了。但我与汇丰是什么干系?我们之间不存在债权债务,何来用我自己掏钱建的房子给汇丰做抵押?”
“你的房子不是建在租界里了嘛。”约翰情知理亏,只好用这句笼而统之的话做了回答。
“也就只能接受这个不成道理的道理了。”卞梦龙收了口气说,“事已至此,这是事前我自己答应的,决不食言反悔。喏,这是房契,汇丰可以收回了。你的抵押金带来了吗?”
约翰没想到最难迈的坎会这么痛快地迈出去。他松了口气,笑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汇丰银行开出的一万四千元的款折。一手拍到桌上,一手收回了房契。说道:
“这是一万四,户头上开着你的名字。房契我就代表汇丰收回了。从数字上说,你跟汇丰头一回打交道就亏了一万六,但实际上你是一万六买了个在租界内的居住权,你和你的全家从现在起已是上海地面上的特殊居民了。这种身份给你带来的益处,以后你是会逐渐体会到的。”
说完,他把一份特制的烫银“公共租界住房许可证”放到对方的面前。
对方却没去接,只是问:“有了这份东西,英租界就不会随便把我赶出去了吧?”
“只要你不违反租界内的法律,按时交纳房租——当然,房租会比较贵——我想租界不会随便找你的麻烦的。”
“那好。”卞梦龙把住房许可拿过来,却没动摊在面前的那张存款折。
“这钱……”约翰问。
“这钱我就是收了,也会很快给你们送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确。”卞梦龙站起来,“我要求你再给我设计一幢比这幢更大更好的房子,而且同样在英租界内。这钱我想作为预付款,所以你带回去也行。”
约翰蒙了。为建这幢房子,那中国小子已亏了一万六,再建一幢更好的,他则会亏得更多。他提示道:
“再建的话仍然是要走抵押程序,你不怕亏得更多吗?”
“我就爱干这等吃亏的事。”
约翰想到,中国是有这么一类人,为了比阔,为了满足虚荣心,挥金如土而在所不惜。即便吃了大亏也忍着。唉!中国人要命的虚荣,把面子看得重于一切。他悠悠然然地说:
“你愿意吃亏是你的事,我不便阻拦。而我首要考虑的是不让大英帝国的汇丰银行吃亏。”
“这话怎么讲?”
“这还不明白吗?建一幢比这幢更考究的哥特式建筑需要好几万元。我不是认为你出不起,但你现在准备拿出来的,只是一万四千元,也就是预付款。银行干事要稳妥。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一俟房子建成后你付得出全额款项?”
“这并不难。”卞梦龙露出一口白牙,笑了,“可以让你看看我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还不是个小东西。”
“是什么?”
“钱庄。”
“你有个钱庄?”约翰震惊了。
“大兴钱庄。这不算小吧!”
约翰一拍大腿,“这就好办了。你最近就可以来签协议。”
“在我方便的时候就去。”卞梦龙笑微微地站起来,“一旦签了协议,还是你当家设计,给我建房。房子建成了,我住归住但仍然抵给汇丰银行。这总行了吧?”
约翰随之站起,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一同向外走去,下了楼,楼下仍洋溢着一派喜庆。
卞梦龙叫上女人、女孩以至那个扎黑领结的男仆一同把约翰送出了门。
约翰没叫车送,一个人在月光下往回走。无疑,今晚又为汇丰揽了笔赚钱的房地产生意。但这个叫卞梦龙的人也真耐琢磨。他宁可吃亏也要一幢接一幢地建花园洋楼。他自己开了个钱庄,却不愿挪钱庄的钱建楼,而宁愿把钱庄抵押出去。这可真是个怪人。约翰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