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骗枭 冯精志 2770 字 1个月前

就在大兴钱庄获准加入钱业公会两天后,卞梦龙便带着有关印信到汇丰银行找约翰·宋去了。他要谈的仍是那天所提过的那个话头,请约翰在租界内找块地皮,设计建造一幢比原先那幢更大更考究的洋楼。

银行最信得着曾给自己带来过实惠的用户。在约翰心目中,卞梦龙便是这种客户,尽管其行径让人费解,但毕竟在破财时连眼都没眨一下。

他叫卞梦龙稍候片刻,自己上楼去找总经理商量。总经理揉揉那个大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开了绿灯。

以前那幢房子的协议只动了几个字。约翰回到办公室,在打字机上匆匆打出一份英文稿。卞梦龙拿过来大而化之地看了一遍。这一次,他不隐讳自己懂点英文了,相反地倒建议,中文的就不必拟了,他这就可以签字,同意先交一万的定金,余以大兴汇划钱庄做担保,约翰连想都不想便同意了。

三张同样的协议,两人各签了三张,各留一份,另一份装入信封拟交英租界法院存盘备考。卞梦龙当即交了一万预付款。结果,挺麻烦的一件事,在两个已打过一回交道的人之间,不足一个上午便办妥了。

由于是要给汇丰赚钱的事,约翰在以后相应的一段时间内可以不必天天赶到汇丰上班了。他回到位于租界的家里,照例搬出了《建筑十书》。这一次,对方要求更高,他也要使出浑身解数设计出一幢更完美的哥特式楼房。卞梦龙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人,只要在形式上震慑住他,不愁他不出大钱。这次要搞纯希腊的陶立克柱式,完全按英国的刻板方式来设计施工,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小子无可挑剔。

两天之后,他把全部设计资料准备好了。第三天,早饭后,他抹着嘴进入了书房,准备大干一场。这时,仆人送来了晨报。他打开扫了一眼,被三版的一个标题给吸引住了。这是篇披露性小文,塞了个报眼,标题为《洋楼藏娇》。他对中国的方块字不熟,但仍能读下来:

“钱业同人悉知,大兴钱庄老板卞·菖·菖前不久曾耗巨资在租界内怀庆巷建洋楼一座。该楼规模宏大,富而丽之,堂而皇之,系英人某约翰君亲为设计。楼内住卞·菖·菖及其娇妻幼|女,另住男仆一名。钱业同人本已对此豪华巨宅交口称赞,称羡卞·菖·菖以雄厚财力过天堂般辰光。但据本报记者眼通天悉,卞·菖·菖意犹未尽,再聘人某约翰君为其设计一座新的天宫,其豪其华、其典其雅都将远超前楼,耗资之巨,令人咋舌。圈内人闻此莫不惊愕,以卞·菖·菖一家三口何以要两大处华宅,而两处又悉在一门租界区内,岂不是虔掷巨款哉?本报记者眼通天,专为此事进行了探访,并以与卞·菖·菖极近之消息灵通人士处获悉,原来卞·菖·菖长期与一越剧名旦(姑隐其名)过从甚密,行为狎匿。名旦已为卞怀胎六甲。此楼乃为该名旦及日后产下之卞氏骨血所备,哈哈!卞·菖·菖瞒过了英国名建筑师某约翰君为其建造伊甸园,却满不过本报记者眼通天之通天慧眼!”

眼通天这个小赤佬!约翰心裏用上海话骂了一声,把报纸狠狠地丢在桌上。的确,卞梦龙忍着赔大钱在英租界内起了座楼已经够让人难解的了,他再要扔出一笔建第二座就更让人难以理喻了。但约翰从不愿去多想这壶中之奥,为姘头建淫巢也好,要干什么诡秘勾当也好,全不是他所应当考虑的。对于他来说,这仅仅是一桩交易。只要一个愿意赔,一个愿意赚,这就够了。现在这件要成的事倒麻烦了。让他焦虑的是,这个傻瓜眼通天把内囊捅出来,会不会使得卞梦龙不敢建这幢房子了。而他要真撤了,约翰要建一幢华宅的梦想及汇丰从中捞一笔的念头,就会都泡汤了。

当天中午,他就到那幢洋楼去了。他要让卞梦龙交个底,即下一幢楼还建不建?

看来报纸上这则消息还挺惹人注意。约翰赶到时,卞家的草坪上已聚了不少人,其中很有些“眼通天”式的记者如苍蝇逐蜜般来到此间。他们站在草坪上,急匆匆地往小本上记着什么。原来楼内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哭骂声和男人的呵斥声。对记者来说,这是直接从当事人那里听来的第一手材料,是最宝贵的,所以要赶忙记下来。

约翰一到,敏感的记者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用不着猜测,我就是报上所说的那个‘英人某约翰君’。这幢楼是我设计的,所谓‘卞·菖·菖’的下一幢仍委托于我。”他说完,拨开围着他的众记者,径直进了楼。

一进门厅,他就惊异地站住了。

那个扎领结的男仆跪在地上,浑身战抖,连声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让那个‘眼通天’骗了!”

“你说!你说!”那女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推搡着卞梦龙,“那个‘越剧名旦’是谁?!你说!你说!”

“作孽呀,真作孽!”卞梦龙叨咕着这几个字,任女人推搡。他穿着一件领子皱巴巴的衬衫,吊带裤上的两根背带,一根已溜滑到肩侧了,神情很是疲乏颓唐。

约翰打了个招呼:“哈罗,密斯脱卞。”

“你来了。”对方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

约翰扬扬手中卷着的报纸,说:“我是看了这份报纸才来的。”

“这份中文报纸连你也看到了,”卞梦龙苦笑着指指跪在地上的男仆说,“看看吧,这个家伙就是报纸上所说的那个‘与卞·菖·菖极近之消息灵通人士’。嗨!真没想到,我卞某会栽在这么个下人的臭嘴上。”

“阿拉冤呀!”那男仆喊起来,“阿拉前日早起去买青菜,被一个叫‘眼通天’的下三烂记者捉住。他说侬主人的房子是很漂亮的。阿拉说这勿算啥,阿拉主人还要请那个英国人再设计一幢呢。就这些,多一句都勿会有的。去晚了买不到新鲜菜,阿拉说完就走了的。谁知道他小瘪三、小赤佬、下三烂的‘眼通天’又编造出什么‘越剧名旦’,为阿拉主人怀下孩子的事体来,称阿拉是什么‘消息灵通人士’,阿拉要真说了这些,烂牙烂嘴烂心烂肺烂肠子烂屁|眼烂脚后跟,从头烂到尾!”

“侬说,到底有没有那个‘越剧名旦’的事?说!”女人又不依不饶地扑向了卞梦龙。

“没有!”卞梦龙愤愤地一跺脚,“我是为了老太爷才要建第二幢房子的。他老人家自小把我拉扯大,苦了一辈子,我为尽孝心,要在上海最漂亮的地点建一幢最好的房子,把住了一辈子草棚瓦房的老人家接来住。就是这么回事。根本没有什么‘越剧名角’为我‘怀胎六甲’的事!”

女人转向了约翰,“约翰先生,为建这房子,阿拉男人,就是这个死不要脸的卞梦龙是怎么对侬说的?”

“没说什么,只说要建房。”约翰耸耸肩,又转过身去,“密斯脱卞,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第二幢房子你还打算接着建吗?”

“建!建!越是把事闹大了越要建!”卞梦龙凶狠地说,“我倒是要叫全上海的人都来看看,这房子建成后,是我家老太爷住进去还是那个不知在何方的‘越剧名旦’住进去!建!”

约翰心裏踏实了。他拿眼一扫,几个胆子大一些的记者已进了门厅,正紧张地记录着。他干脆一把拉住卞梦龙的手,走到众记者前,大声说:

“我是英国建筑师约翰·宋。密斯脱卞的话,刚才诸位都听到了,他既然决心不变,不为那个‘眼通天’的蛊惑所动,那我也愿与他再度真诚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