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工仪式上,卞梦龙注意到了,约翰·宋时不时地向他这个方向打过来几眼。这个大鼻子已猜出点什么来了。他默默地想着,大鼻子现在的感觉很好。在英国,他可能永无出头之日,可在中国的英租界内,他的自我感觉倒是个着名建筑师了。笑话!他以为在这场舆论风波中受益的是他,他不过是顶了个空名而已。真正受益的是卞梦龙自己。舆论这么一造,大兴钱庄在一部分人心目中成了个具有极大资本的钱庄,而他作为老板,被传成为个婊子便可建一座巨宅,在那些财主心目中,他是个富得冒了尖的神秘人物。办钱庄,正是要树立这种形象。形象一出来,握住钱的人对他放心,就敢往他的柜上放钱。如果说前一幢楼赔了一万六换来个大兴钱庄的入园资格的话,那么建这幢楼扔出去一万的预付款,在舆论的鼓噪下,所赢得的将是涌入钱庄的滚滚财源。
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以两万多元本钱起摊的大兴钱庄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个资本雄厚的大钱庄名。不少人对它怀有一股神秘的崇敬感,认为它的老板是个突兀而起的新兴寡头,一出台就显出了身手不凡,居然在洋大亨们的住宅群落里也雄赳赳地昂着脑袋。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大兴钱庄吸引了不少存户。
汇丰的动作也无形中给他帮了忙。约翰这个洋傻瓜为了借前一段的势头揽房地产生意,想着法子扩大正施工中第二座“卞式”洋楼的影响。他看到有不少人慕名来看这个闹出了风流事件的工程的施工,干脆雇了个小乐队,在施工现场吹吹打打,以吸引更多的人来观看。而他这么一干,又给卞梦龙当老板的大兴钱庄壮了势。不少人在这裏瞧够了热闹,转身便摸到大兴钱庄存款去了。
大兴钱庄的存款数接近六十万元时,卞梦龙突然变得愁眉不展了。他终日唉声叹气,像为什么事举棋不定,闹得他手下的人心裏发毛,不知老板出什么岔子了。
“洋人!”他一拳头砸在柜台上,向手下的人说,“洋人太欺侮我们了。本人之所以要住洋房,就是要生活在他们中间,叫他们看看,卞某并不比他们矮一截。”
他这话说得挺让手下的人服气,但听话听音,所说毕竟不是让他苦恼的最终原因。
他接着说:“钱庄要想生存,那就要周转,既要会吸收存款,又要会放款,用放款赚的钱还上存款的本息,钱庄所赚的是中间这块差额。现在来找我要求放款的人很多,我都把着了,没敢贸然放出去。依我的想法,要放款的话,就要放到能扶植民族工业而打击洋行势力的行当上去。我总也撞不到这个行当,这些天来,吃不香睡不熟的。”
听到老板如此爱国,钱庄的人自然无不叹嗟。
这一日,钱庄刚要上板,伙计们擦拭柜台准备打烊时,进来了两个不足三十岁的男人。两个人都戴着眼镜,长脸的戴一副赛璐珞白镜框,个子稍矮,反而书生模样的戴一副赛璐珞黄镜框。二人的气质却是书生。
“来存款的伐?”一个年长的店员招呼道。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脸红了,其中一个吞吞吐吐地说:“相反。阿拉想求侬大兴钱庄放款。”
“这得找卞老板商量。”店员说,“柜面上的人可做不了这个主张。”
“卞老板在吗?”白镜框者怯生生地问。
“我就是。”卞梦龙正摸着下巴打量着他们。
“侬就是老板?”黄镜框者不安地看看他,涨红着脸,含含混混地说,“我们来请求放款,能否到里头说说?”
卞梦龙笑了,招呼道:“用不着到里头去说。我卞梦龙没什么事要瞒下人的,有什么事就在店堂里说吧。”说着把他们引到柜台里,抽出几把椅子与他们坐了下来。
“说吧,为什么事申请放款?”他亲切地扫视着对方。
那二人挺直了腰板,拘束地坐着,你看我,我看你,像是初次出道,见了老板张不开嘴。白镜框用胳膊肘捅了捅黄镜框,黄镜框抽了抽鼻子,才小声说:
“阿拉求大兴放款,是想引进西洋的缫丝机,建一家缫丝厂。地皮阿拉在杨树浦搞到一块,就是没钱买进口的机器。所以……”
“为什么要建缫丝厂?”卞梦龙显示了兴趣。
这一问使得两个人争着要说话了。长脸的用手稳住了那一位,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框,身子向前一倾,激越地说:“为什么要建缫丝厂?为了……China!”
白镜框补充道:“China是英文中国的意思。”
卞梦龙双眼含笑地扫视着二位,“这跟我提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China是根据丝如荣的中文发音来的。”长脸又向上推了推眼镜框,“洋人把中国看成丝的故乡。可中国作为生丝的故乡,在生丝出口上却受到了东洋日本的挤轧。何以如此?就是因为东洋人缫出的生丝比阿拉的好。沈老弟,侬是湖州人、缫丝专科的大行家,侬说是的伐?”
“的确如此。”那个被称做“行家”的“沈老弟”说:“阿拉系浙江湖州人,大名鼎鼎之‘湖丝’即家乡所产。家乡自唐代起就盛产蚕丝,自明代以来,濮院、王店、双林、南浔、菱湖、乌镇等集市,已有数千以至上万户从事丝业。福建的绸绢,广东的粤缎、粤纱,江西的绫绸和会昌的葛丝,潞安的潞绸,以及南京、苏州、松江等地的丝织品的原料,都取之于‘湖丝’。在阿拉家乡,最大的集中市场为南浔、菱湖、双林三镇,尤以南浔附近辑里镇的产品最着。它丝色洁白,丝身柔韧,拉力好,称‘辑里丝’或‘七里丝’,这个名称后来不但成为湖丝的通称,而且也泛指当时湖州、嘉兴、杭州、海宁一带出产的土丝。上海开端口前,辑里丝系由湖州运至广州,通过公行同英国东印度公司交易。上海开端口后,辑里丝直接运销上海,为外商所争购,出口数量扶摇直上。出口丝要求条纹粗细均匀,土丝须经过复摇加工。于是又有经营这种加工的‘经丝行’,其成品称为‘经丝’;又称‘辑里干经’。本来这一行一直走俏,但近年来机器工丝盛行,人造丝露端倪,辑里丝销路大减,如再不在缫丝上想点办法,自唐已盛的湖丝业将在吾辈手中一蹶不振,吾辈将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白镜框看看在场众人,说:“我这位沈老弟出身辑里丝世家,南通甲种专科学校专攻缫丝业。所说并非远忧。”
“乃近患也。”黄镜框深感忧虑地摇了摇头,“吾国之丝,质地本不差,就是缫丝这一道不及东洋。何谓缫丝?从一粒蚕茧上抽出的茧丝细而易折,制丝时较以五至十粒蚕茧中抽出的茧丝合并成一根生丝,是谓缫丝。缫丝的主要操作是索绪、理绪,以觅得丝头,将几根茧丝合并穿过集绪器然后组成丝鞘,引出生丝卷绕到小伐上……”
“行了,就别说那么细了。”白镜框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对卞梦龙说,“他是将来阿拉的缫丝厂的总工程师,平日里就三句离不开技术行话。现在又在侬面前犯开愚了,请侬万万莫见笑。”
卞梦龙笑着说:“还是让他继续说下去,我听着很感兴趣。”
“那阿拉接着说啦。”黄镜框征询地看看白镜框,又谈了一通。
卞梦龙眯眼看了看黄镜框,沉思地说:“按你这么一说,只要制丝工艺改进了,缫丝厂的利就邪大。”
“而且可以加大出口,压东洋人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