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
黄镜框调整了一下身子,侃侃而谈:“但自同治年间的‘丝偈’革命后,吾国之制丝业停步不前,洋人却赶了上来。制丝中将煮熟的蚕茧缫制成生丝所用的机器为缫丝机。阿拉上海现有缫丝厂所用俱为立缫机,手工操作多,出的活少,女工累坏了身子也难以缫出上品丝。而洋人缫丝已用上了自动缫丝机,主要操作均由机器替代,人少却出活多。且能定粒或定纤,能视需要控制所缫的茧粒数和生丝的粗细。东洋人就是因为有此等制丝之利器才压了吾国丝业之一头的。”
“所以你们要从这裏借款从西方购入自动缫丝机。”卞梦龙征询地看着他,“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来找我要说的?”
“正是正是。”
“大概需要多少钱?”
两个眼镜沉默了片刻。白眼镜捅捅黄眼镜,小声说:“沈总工,侬是行家,侬告诉老板大概要借多少钱。”
“怎么也得借五十来万吧。”黄镜框胆怯地说。
卞梦龙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镜框急匆匆补充道:“侬可以放高利贷,阿拉先把地皮押上,这笔钱定定在两年内还上!”
卞梦龙抬眼看看几个站在周围听了良久的店员,苦笑着说:“我不怀疑你们的偿还能力。然你们刚才那么一说,这种新式的缫丝厂肯定是要谋大利的。但你们可以问问他们,如果照你们开的数借出去,那我这大兴钱庄所剩的可就不多了。办钱庄的就怕挤兑。钱都放出去了,存户来提款时提不上,我这当老板的可要戴枷游街示众呀。这是钱业的老规矩了。”
那两人一听登时沮丧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黄镜框说:“卞老板,阿拉正是风闻侬的拳拳爱国之心,有意在租界内起楼欲与洋人争个高下,才敢来找侬张这个口的。”
“我从不否认我爱国,更不否认你们二位要借款办的这桩事是爱国之举。但我这大兴钱庄才开张不久,一下子放出这么些款主,着实有一定困难。”
白镜框说:“大兴是卞老板这样的有识之士掌盘子,如果阿拉从大兴这裏借不到,到别的钱庄就更借不到了。”
黄镜框愤愤地说:“借不来就算了。就让吾国缫丝业永远寄人篱下吧。长此以往,China将无以为China了。”
“话说得还蛮有血性的嘛。”卞梦龙微笑着站起来,对围观的手下职员们说,“振兴之举当扶,这也是我办大兴之夙愿。钱可以放给他们。”他停顿下来,转动脖颈看看一张张略显惊愕的面孔,接着说:“只是五十万这数额太大,在怎么个放法上要动脑筋。”
那两个人一听有希望,兴奋得脸上泛光。
“卞先生,”一个年长的店员说,“这钱庄是您在一个烂底子上起死回生的,又是您独资的,只要伤不着店里这些干活的弟兄,大伙儿愿意听你的。”
“好!那我就拍板了。”卞梦龙皱着眉头捻捻太阳穴,说,“事情一琢磨是很难办。既要放出一笔巨款去,又不能伤着大兴的筋骨;既要保住大兴从中有赚头,又要保住大兴的员工饭碗,还要保住大兴不怕存户挤兑,啧啧啧,是不是很难办?但又不难办。为什么说不难办?我们可以向英国人办的银行拆票,把拆来的款放给他们。当然,在放这笔款时,在拆款的利息上再加点本庄的利息。”
“这办法固然是不错,但汇丰银行或麦加利银行肯向我们大兴拆这么一大笔票吗?”那个年长的店员问。
卞梦龙自信地一笑,“为什么不肯?我是跟洋人打过交道的,只要对他们有利,再大的款都愿拆。而这件事是对他们有利的。上海的外商银行最愿扶持有利于对华出口和中国进口所需的事。我们从汇丰或麦加利之类所拆入的款是为了进口英国产自动缫丝机的,英本土的制造商吃一笔利,英驻华的银行吃一笔息,这么好的事,他们凭什么不拆票?而我们从英国进口了缫丝机又将使英急需进口的生丝质地更好,这又是对他们有利的事,他们凭什么不拆票?汇丰或麦加利肯定同意拆票的,不过按他们的习惯是要拆进方担保,那我就把大兴钱庄抵押上好了。待这两个人进的机器,经营牟利了,还上我们本息,我们扣除所赚再还上汇丰或麦加利本息,抵押契约也就废止了,他们还是他们我还是我。我们赚了钱不说,还使China的丝业相对有所改善,在出口上多少站到了与东洋人差不多的位置了。这就叫做于国于己都有利!”
在其他店员兴奋的议论声中,那个年长的店员仍不大放心。“即便汇丰拆了票,这两个年轻人从英国购入了缫丝机,建起了缫丝厂,但如果他们经营不善,还不上我们所放款的本息,那卞先生的‘于国于己都有利’的宏图吹灯拔蜡了不说,连咱们大兴钱庄都得被汇丰吞掉。真到这一步怎么办?”
“你之所提也正是我接着要说的。明确地说,到不了你所担忧的这一步。”卞梦龙眉宇间透着十足的信心,“为什么说到不了这一步?不要忘了,这两个人不是借款倒腾生意去了,而是从国外购置机器,而自动缫丝机是实打实的东西,他们为日后的缫丝厂所购置的地皮也是跑不了的。有这两样在,事情就好办。汇丰向我拆票时抵押大兴钱庄,我用拆来的款向他们放款时,他们要抵押购入的机器和现有的地皮。到期限时,他们若还不上大兴本息,我可以把整个缫丝厂以及所在地皮取回,变卖后还上汇丰拆票的本息,我大兴钱庄仍可立于不败之地。”
黄镜框几乎是抢着说:“这点不用卞老板担心,阿拉既然到大兴借巨款,那么用这笔巨款所进口的一切及原来备下的地皮肯定要抵押给大兴,直到按期还上本息为止。”
“光这么说还不行。”卞梦龙加重了语气,“最近这几天,我要到你们那里看看你们所说的为缫丝厂备下的地皮。只有我考察满意了,我们之间才可以签订放借款协议。”
“好的好的。”黄白镜框又抢着回答。
“这么一来全盘就妥帖了。”连那个年长的店员也感到没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地方了。
“那就先谈到这儿吧。”卞梦龙向四下招呼道,“天不早了,大家回家去吧。”
除了守夜的,人很快散去,各回各的家了,到卞梦龙要走时,那二人执意要送一送他。
外面的天已黑透了,且下着蒙蒙细雨。这三个人缩着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拂拂脸上的雨水,彼此间相互看看,嘿嘿嘿地乐了。
戴白镜框的是王在礼,戴黄镜框的自然是沈知祥。这出戏是卞梦龙编撰并一手安排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即就是过些日子大兴钱庄向汇丰拆款并将所拆巨款放给这两个同窗时,店中的其他人不仅不感到惊异,说不出什么长短来,而且打骨子里认为这是卞老板的爱国壮举。而只有从心理上安抚住了这些人,他的下一步才好办。
雨点拂在脸上,他感到清爽。在清爽间回味刚才那一出,他感到是基本上达到了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