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有节奏的“嗨哟”声,一长溜搬运工扛着沉重的麻包鱼贯而上横在船舷上的又高又陡的跳板。卞梦龙走在其中。他从来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而有挺结实的身体,但毕竟没干过重活,上百斤的东西压在肩上,着实一步三摇晃。“过上几天就习惯了,要糊口现在只能这么着了。”当又咸又苦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时,他就用这句话警策着自己,只是心裏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晃动着,这种日子长不了,一旦逮着个机会就能翻过把来。这种念头竟成了他的全部精神支柱。要没它撑着,他早被麻袋压趴在跳板上了。
那个老者紧随其后,嘴裏不断地提示着他:“踩稳,踩稳,走——慢着!脚下悠着点,这步要踩实。”
跳板颤动着,吱吱嘎嘎地叫唤着。它高悬在混浊的水面上。要没有提示,新手一步踏不实,随着颤颤悠悠的跳板一晃荡,早就连人带包掉到深深的江水中去了。
中午时分,有一段吃饭时间,老者拉他坐在一个水泥墩上,打开一个布卷,递给他两块黑糊糊的东西。他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却还没品出是什么东西。当他咂吧嘴时,才想起到这会儿了还不知老者的姓名。
“老哥尊姓大名?”他问道。
“刘亮。”老者说道,“你呢?”
“卞龙。”他临时给自己的名字去掉了一个字。
刘亮扫了他一眼,“卞老弟不大像一般人哪。”
“刘老哥也像是有一番来历的。”他是说的心裏话。
这地方是干一天拿一天的钱。到傍晚收工时,他已累散了架子,却仍得排队领工钱。
轮到他时,一个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后的青年男子验了验他的工牌,懒洋洋地递给他一把铜制钱。他数都没数,扭头便走,走了两步,步子一顿,哎?这人像在哪里见过。他回身着意看了看,那人穿件广东人常穿的黑色短袖衣,端正的脸蛋,齐刷刷的短发。在哪儿见过?他拍拍额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刘亮从身后赶来,“没想到干一天才拿这么几个卵钱吧?也就将够糊口的。”
他仍看着那男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刘亮接着说:“工牌是这些把头把着的,发给你工牌,他把头就要从你的工钱里三抽一。剩下的还要交‘规矩钱’,这‘规矩钱’的花样就多去啦。码头的总把头叫林寿山,老兔崽子赌输了,这儿的弟兄要交他赌资钱;他要嫖妓了,要交他花枝钱;还有他姨太太的胭脂钱、草纸钱、戏园子钱和少爷的笔纸钱、包车钱。实在叫不上名的,就叫‘随爷钱’,一‘随’可就‘随’得没边了。”
“那大伙儿怎么活呢?”
“有法子。”刘亮诡秘地眨了下眼,“日子久了,你就能看出点道道了。”
他想了想,拿过刘亮的手,把刚领到的铜钱一巴掌拍到他手心中,说:“刘大哥,我在这裏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这钱你拿着,往后我就跟你在一口锅里搅和了。”说这话时,他鼻子一阵发酸,却不知道可怜的到底是什么。
刘亮郑重地看看手中的钱,淡淡地说:“走吧。”
晚饭时,刘亮一脚把母猪踢出去,郑重地招呼他的新搭档过来。停顿了一下,才猛地掀开锅盖。
白色的蒸汽冒了上来,透过蒸汽,卞梦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竟是一锅白生生的大米饭。
“凭我们挣那俩钱,还能吃上这个?”他问。
刘亮琢磨了一阵话该怎么说。他吸了口凉气,看着对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搁谁谁也不干。他们这么明着抢咱们的,咱们也得想辙捞回一抠抠呀。”
怎么“捞回一抠抠”,干了些日子,卞梦龙和大伙儿混熟了,也就看出门道了:偷码头。
偷法倒也巧妙。比如扛米包时,一手在上用力提住口袋上角,一手在下用削尖的竹管戳进麻袋,竹管藏在袖内,外人看去,以为双手上下扶持是为稳住米包,岂不知随着脚步迈,身腰耸,那白花花的大米已顺管子流入袖内。他们称此为“珍珠入洞”。此外还有“白龙缠腰”、“水漫金山”等,方法都差不多,只是一次所偷的量略大一些。具体运用时,视码头上搜查的松紧而定。
在窝棚区,从码头上时不时地盗来点度日的米面等并不是很难的,难的是做饭的燃料。广东人多用木炭做饭,窝棚内的人用不起炭,大城市中又没有可打柴之地。码头上堆有煤,可煤块又不易往外夹带。卞梦龙看不到别人如何对付这事,只是见到刘亮顿顿饭都为此犯愁。为了搞柴火,他几乎有空就到市区去划拉干树枝子。
这天卞梦龙刚入码头,便顺手在地上捡了块青砖,又拾了段铁丝绕在砖上,铁丝上端折了个鈎。他走到一大桶一大桶的桐油边,用铁鈎鈎住桶沿,把砖头扔入桶内,转身走了。
收工了,忙累了一天的弟兄们拖着疲惫的步子三三两两地往回走,他则来到油桶旁,提出那块砖,没事似的走了。一如所料,来到码头的铁门旁,几个水警见谁腰间鼓囊囊的便扑上去搜谁,对打着赤膊,空手提了块砖的他,仅瞧了一眼便放过去了。
窝棚里,刘亮拢了堆树枝、纸片,正待引火,他进来了,扒拉开树枝,把那块砖塞入灶间,用几张纸片引着了火,浸透了桐油的砖便在锅下面燃起来,火苗子很冲,待火慢慢地熄了,一锅饭也焖熟了。
刘亮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个过程。待卞梦龙把一碗饭端到他跟前时,他笑着,不解地摇摇头,接过碗大口地扒拉起来。
往后一连几天,天天如此,刘亮终于看出了门道。
“你小子,满肚子鬼点子。”他边用筷子尖往嘴裏捅饭团子,边含混不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