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把被他们抢走那份工钱饶回来一点。”卞梦龙在咀嚼间淡淡地说。
“歇手吧。”刘亮把碗放到膝间,眉宇间透着忧虑,“要让林寿山那老兔崽子闻出味来,非扒了你的皮。”
“还不知谁整治谁呢。”口气仍是那么淡漠。
一点亮光在刘亮昏暗的眼窝里闪了闪,他半晌无语,但显然在想着什么。过了一阵,他俯过身来,小声说:“卞老弟,你真有心思跟他们斗斗法?”
“反正不能这么窝瘪。”
“老兔崽子可不是好惹的。”刘亮在激他。
“学好不易,学恶谁不会。”
“他手底下有一帮人。”
“有咱们臭苦力人多吗?这窝棚里的人是蔫忍惯了,他还别那么横,要真给咱们弟兄惹翻儿了,怎么样?谁也不是好养的鸟!”
“甭管你这话是不是真的,”刘亮一阵燥热,兴奋地动弹了几下身子,“听到有骨头的话我心裏就舒坦。”
第二天,刘亮推说身子不舒服,没到码头扛活。
卞梦龙臭累了一天,硬撑着回到窝棚里,刚进门就感到跟原先不一样了。
这裏变干净了,不像原来那样满世界的浮土了。进门的那块空地连土都换了,干燥的红土上铺了一层不薄的河沙。
刘亮眉眼带笑地盘腿坐在竹床上,乐滋滋地看着他。
“老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
刘亮指指干净的河沙,“往后你就在这儿睡。”
“那……猪呢?”他边问边四下看看。
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刘亮依旧笑眯眯的,却不说话。门外一个河南腔的女声代他做了回答:“猪在碗里呢。”话音刚落地,一只女人的手从门外伸入门内,手上端着一只大海碗,碗里没有葱花,没有青菜,清一水儿的全是猪肉,堆得冒了尖儿。
“接着,全是你的。”刘亮开了腔。
他接过碗来,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他抬眼看看刘亮,深深地咽了口唾液,用指尖拈起一块,慢慢地送入口中,缓缓地咀嚼起来,哎!这股子香味于他是久违了。
刘亮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吃,脸上的笑纹像是凝固了。两年前,他给一艘运牲口的货船卸货时,顺手把只小猪娃抱了回来,窝棚里的人们用泔水你一碗我一瓢地把它养大,他却总不舍得杀,总想拣个日子让大家乐呵乐呵。可窝棚里哪有正经日子,这猪就一天天地活了下来。昨晚听卞老弟透了点心思,这识文断字的人要和老兔崽子林寿山开干,他一下子觉得日子有了指盼。今儿心裏一乐,和窝棚区的几个老娘们儿一道把猪杀了。汤汤水水,家家都匀点,而猪脊梁上那两条里脊肉,却全部留给了卞梦龙。
他大口吃着,咽得太猛了,噎得直打嗝。他喝了几大口水顺了顺,又狂吃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泪水顺着鼻梁流进了碗里。他知道,可怜的老刘亮在用一头猪,也就是全部家底,给他撑腰,淳朴的人对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就是这么容易轻信。他是憋着和那些盘剥他的把头们斗一出,但又不知道在这场交手中,利益会把他引向何方。可怜的人居然指盼一个不打算把树定根的人。
家家都在打牙祭,家家的孩子都瞪圆了眼盯着锅里飘着的几块肉,家家的女人都在算计着如何从孩子口中夺下一片肉给老爷们儿吃,因为他们明天还要去扛大包。苦中寻乐,翻搅出的那点乐子又浸着更浓烈的苦楚。但这个晚上,窝棚区的气氛到底有点不一样了。
这时,两个小把头窜入了窝棚区。他们用木棍敲着各个窝棚的门,嬉皮笑脸地说着:“哟?打牙祭啦。”
窝棚里,刘亮咬着牙根子说:“这群狗,又闻到味了。”话刚说完,门被推开,一张脸探进来:
“老刘头,听说你的猪杀了,怎么也没孝敬你区爷。”刘亮磕磕烟灰,转过脸去,权当没听见。
“嗯?!”那张脸逼视着刘亮。
卞梦龙却抹抹嘴,端详着伸进窝棚的这张脸。没错,这张漂亮的面孔原来见过,到底在哪儿见的?他自称为“区爷”,可印象里从来没跟个姓区的人打过交道。
“丢!”那人讨了个没趣,骂了声,悻悻地走了。
卞梦龙却仍在琢磨着,到底在哪儿见过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