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寿山轻易不在码头上露面,这天他来了,是陪着货主来点验卸下的货物。
林寿山又高又瘦,有点驼背;眉毛长,眼睛细,长相很是斯文。当他点着文明棍笃笃走来时,码头一下静了半边。
卞梦龙扛着箱子从货船上下来的时候,有个弟兄在后头给他提了个醒:“老卞,那大麻秆就是老兔崽子。”
他斜眼打量了一下林寿山,又很快被林寿山身后的两个人吸引住了。一个是个四五十岁,袒胸露肚的矮胖子,长了个惹人注目的酒糟鼻子,正用肥短的巴掌指挥着什么;另一个是个子奇矮的年轻女子,长得很丑,在污浊的码头上,在臭苦力面前,却掉出了十足的优越感,正像只小麻雀般地叽叽喳喳又说又笑。
卸下了箱子,又往船上走时,他有意从他们身边撩过。只听那矮胖子说:“林老板,箱子里都是洋货,是不是给这帮扛活的发个话,让他们留着点神,别磕着碰着。”林寿山则不以为然地说:“用不着发话,只要我往这儿一站,这些东西谁敢不下死力干。”那丑女子则睁大了小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也许是她的个头和面孔太有特点,能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他没费多大劲就想起来,她正是他初到广州时在流花桥见到的那个女子,当时她和一个男子同乘一辆单车。那五只烧鹅就是用“抵押”他们的单车这种小手法骗来的。
他步子一顿,猛地想起来了:那个“区爷”为什么似曾相识?他就是和那女子在一起的男子。那时,他们目中无人地从他眼前经过,过桥到那水洼子畔搂搂抱抱。对,就是他!
四下看看,一如他的直觉:“区爷”不在。
夜,缀着露珠,浮着雾霭。月光下,江和江中的船影影绰绰,宛若一个混沌的梦。天地安谧而蒙胧,一切都睡了,就连难以入眠的窝棚区,也坠入了深沉的睡意中。
卞梦龙没睡,兀自坐在江边,翻来倒去地想事,半睡半醒地嘟囔着:“他漂亮,她丑陋;他是小把头,她是阔小姐。他们是一对,而她来了,他则不在……是躲了?”他抬起头,瞅瞅星空。倏地,鼻翼微微抽动几下。月夜江风,裹挟着一丝儿阴森森的腥气儿。他一激灵,倦意顿消,霍地站起,向窝棚走去。
老刘亮的鼾声震天动地,却生被卞梦龙推醒了。
“嘛事儿?”他睡眼惺忪地咕噜了一声。
“想问问姓区的那个小把头是怎么回事。”
“就这球事儿?明儿再说。”他重重向里翻了个身。
“我现在就要知道。”卞梦龙晃晃他的肩膀。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原先是广州地面上的一个烂仔,没活路了才来码头上扛大包。这小子,除生了个好脸蛋,嘛也不行。前不久,老兔崽子却让他干上了把头,谁知道老兔崽子打的什么鬼主意。”话刚说完,鼾声又起了。
听到这儿,卞梦龙已挺知足了。他把棉花套子往地上一铺,不大会儿就睡着。这一夜他睡得挺香。
往后几天,他又私下跟几个年轻搬运工打听“区爷”,这才知道,“区爷”也是个苦身世,从小到大连名字都没有,在码头上扛活时还叫区二。一个曾和区二住一个窝棚的无意中对他讲了件事:区二和一个叫“绿裤衩”的老举相好,甚至想给她赎身。
听这事时,他面无表情,心却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在南京经营过妓院,略知广州妓寨的情况。广州话称妓|女为“老举”,“举”乃“妓”音之转。除却私娼,广州的大寨妓|女可分琵琶仔、尖先生、老举三档。琵琶仔是髫龄歌女,卖唱不卖身,这些未开|苞的雏妓,非大富者玩不起;尖先生不公开接客,一旦接客索价极高;公开接客的就是老举,她们档次较低,但留宿一次也得三五十元。码头搬运工中以单身者居多,情欲没地方打发了,也有去找娼妓的。但都是找细寨的娼妓,她们索价低,匆匆行事后便各走各的。“绿裤衩”既非花名亦非艺名,只是他们中不少人跟她睡过,回来胡扯卵蛋时,都说她接客时内穿绿色内裤,因此随口给她起了这么个号。
这天收工后,卞梦龙到无人处换了他那身西服,便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绿裤衩”所在的妓寨去了。
这地方距沙面并不远,红灯笼高挑着,红纸破了,火苗直摇曳。灯下站着几匹打盹儿的骡子,骡子屁股上挂着沉甸甸的粪兜。
小风从巷子那端悠悠地、懒懒地吹来,骡子不时地打着响鼻。
他看着这几匹骡子,暗暗想到,商人从乡镇到广州贩货,夜里就在这裏连嫖妓带投宿,可见留宿的价格不会太高。
进门就是个被炭火熏黑的大房间,裏面的几个女人一见有穿西装的男人进来,急忙站起迎上去。“先生到。”“先生坐。”“先生喝茶。”吵成一片。
他却冷峻地打量着她们。都是浓妆艳抹,又都无姿色,年纪最小的也在三十以上。
“先生想跟哪一个玩玩呀?”一个女人问。看来她是个“厅趸”,这种人名为花筵的侍者,实则专司吹嘘老举,代客发出花笺、点定菜单等事务,受过特殊训练,能眉听目语。
“什么价?”他那口气像在谈一笔米粉生意。
“白天干事二元,夜里干事四元的啦。”厅趸答道。
“二四寨。”他脱口而出。
“先生原来是个采花老手哇。”另一个女人讨好地说。
“留宿呢?”他接着问。
“怎么也得七八元啦。”
“先生看上哪一位啦?”厅趸说。
他一字一顿地说:“绿裤衩。”
“哇!”女人们齐声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