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的愤怒不是没有理由的。
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人人都可以卖力地去做。然而揭发贪官污吏,惩奸缉凶之后,更应该做的是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身为君王,只要他智力不差,都不希望自己的帝国忙于惩处贪官。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帝国在飞速地扩张,直接控制的版图早就比最初那二十二个州的领土大二十倍,就是官员的数量的扩张及擢升也是飞速,而官员的操守并非因为治理国家的复杂化而保持一贯的水准。良莠不齐是常态。就是宰相们也陶醉于过去与现在的丰功伟绩,从食不果腹到如今的锦衣玉食,从低微卑贱或者阶下囚到如今的堂堂重臣,蜇伏在内心深处的惰性出现躁动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所以,赵诚想提醒自己的心腹们。
“听说正月十五上元节,有人办了场满岁宴,摆了七十席酒宴……”赵诚道。他话还未说完,高智耀的脸色变了变,忙承认道:“臣知罪,臣孟浪,臣……”
高智耀吞吞吐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那摆了七十席酒宴的就是他高某人,原因是他的小妾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心情高兴,他又身居高位,想要与他走动、拉近关系的人如过江之鲫,凡是官员要是不在他这个官拜少师、中书左丞的大官面前出现,那说明那位官员还是不入流的。
“启禀国主,高显达办酒宴,虽然人多了些,但臣敢保证显达绝不会收受下级官吏的贿赂。”王敬诚道。
“臣也敢担保。”耶律楚材也道。这二人深知高智耀的为人,不认为高智耀有趁机收受贿赂的可能。
“哼,显达为人清正,孤也相信这一点。可是诸卿要注意了,高显达自己不收别人的贿赂,他能保证自己的家人也不收吗?”赵诚火气仍没有少一点,他从书案上抄起一封密函,甩到高智耀的面前,“高显达,你大声念一念这个!”
高智耀小心地捡起飘落在面前的那不过一页淡黄色的纸张。王敬诚瞄了一眼,见那张上印着一个虎形的图案,暗暗吃惊,因为那是四方馆撰写密函所专用的纸张,他因为曾主持过一段时间四方馆,所以才知道这一点。这密函是赵诚不久前得到的。
“去年十一月末,陕西行省韩安国之侄韩某,人称韩衙内,强买西域客商宝物,其中一串玉佛珠,乃用上等于阗墨玉制成,价值不下千贯,韩某只出价二百贯强买之。其时,西域商贾不满,奔走呼告,却无人接状,此事在长安一带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不了了之。
然今年正月,有人曾见中书左丞高大人之妾曾公开展示过此佛珠,不知是否乃韩安国所献……”
高智耀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涨得通红。那串玉佛珠他也亲眼见过,只是自己宠爱的小妾说那是她娘家祖传之物,高智耀也就没放在心上,却不知其中却有这样的故事。如果此密函所云不假,那么韩安国贿赂自己的小妾,其心何在?高智耀不敢想,那韩安国与他本就私交不错,早在赵诚入主中兴府之前,他们就认识,这韩安国大概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了不少坏事,因而特意交好,以备不时之需。
就连有心帮他说话的王敬诚与耶律楚材此时也都闭上了嘴巴。
“孤本以为韩安国也就是有些骄傲自满,不太检点罢了,却不料其人不光是不检点,而是无法无天。”赵诚脸色铁青,“耶律楚材,卿说说这是谁之过?”
“臣之过!”耶律楚材伏在地上,没有任何为自己辩护的打算。他身为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那韩安国在陕西一手只天,他却闻所未闻,以为天下无事,这只能说是他严重失职了。纵是给耶律楚材一百张口,也是百口莫辩。
“臣也有错!”王敬诚道。
“从之何错之有?”赵诚反问道,“卿是本朝第一重臣,何曾有错?”
赵诚逼视的眼神令王敬诚心中一颤,心说这一次赵诚是真的怒了,连忙承认道:“臣之错,一是御下不严,未能及时警醒;二是纵容奢华铺张,令风气变坏;三是……三是……不思进取,贪图安逸……”
“够了!”赵诚怒道,“韩安国在陕西的事情,御史台应即刻查办,若是够杀头的,绝不姑息。三位都是孤的心腹,此事孤就不宣扬出去,留给卿等自省。卿等都是自视甚高之人,然而身为宰执,如同置身于刀山枪林之中,一着不慎就会是身败名裂的下场。如今大业未成,卿等却不能以为天下无事,可以坐享太平安逸。都起来吧!”
“遵旨!”三人这才起身,心中却是暗暗警惕。赵诚这次只是借机敲打一下这三人,原因是这三人皆是惜名如命知进退荣辱之人,否则轻饶他们无异于姑息养奸。
那盐铁使陈时可与度支使刘中仍跪在地上,不知是否该起身。赵诚笑骂道:
“你们二位也起来吧。”
“谢国主!”陈、刘二人战战兢兢地称谢起身,方才三位重臣被赵诚训斥的一幕令这两位与解盐一案脱不了干系的官员胆战心惊。
“解盐一案虽然大致水落石出,但后续事宜却是更为重要,孤不想还有第二个谢良宏出现。”赵诚道。
“回国主,那谢良宏此前为州官时,官誉甚隆,为一方百姓所敬重。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主持解盐诸事后,却露出本性来,臣身为盐铁使,有失察之过。臣甘愿受罚。”陈时开道。
“度支使也有官吏参与此案,与主谋勾结,贪赃枉法,臣亦甘愿……”刘中也请责道。
赵诚打断了他的话:“这种官面上的话还是休提!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由此可以知之也,朝廷的法度并非是防备君子,而是防范小人的,倘若朝廷的法度漏洞百出,那就是勾引小人犯法,出现集体贪赃枉法之事亦不奇怪了。”
“回国主,臣以为解盐一案,御史办案时发现各种借据、收条、契约皆不相统一,印签又是五花八门,甚至只有私章,不见官印,或者只有官印,不见经手人的签押,积年的帐目错、漏之处甚多,字迹缭乱,数目前后不一,出纳小吏又是如流水般更换,以致帐簿令人如置身云雾之中,纵是经手人也极难分辨。”耶律楚材奏道,“故臣以为,贪渎之辈正是因此勾结孔目官、文书,要么巧立名目,要么故意做错帐、假帐、漏帐,利用朝廷款项帐簿不相统一之便,私饱中囊!”
“朝廷诸部、各州大概也是如此吧?”赵诚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