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留在宫中,本就是亏欠于她。”聆音的眉目间染上了一分疲惫之色,神情依然漠然,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些事,本就不能强求。”
“这不过是你自我安慰罢了。”柳扶疏道,“有的人留恋旧情,有的人不会。说来这帝王心也是海底针,滥情得很,一边可以同人山盟海誓,另一边又让人雨露均沾,两者丝毫不误。”
聆音拂袖而起,眉目冷淡地看着柳扶疏。明明只是宽袍广袖,素色衣裳,却气势十足。她的声音沉冷如同冰玉,道:“说够了吗?”
“恼羞成怒了?”
聆音语气依然平淡,好似柳扶疏的这些冷嘲热讽都不是对她说的,道:“说够了就别这样阴阳怪气。我既然将瑰色在京中的势力都交给你,你也要承担起你的责任。前段时间我曾叫让人快马加鞭前来告知你,让你留意宫中是否有龙吟剑,你可寻到了蛛丝马迹?”
“我也真佩服你这般压抑自己的性情,明明已经愤怒得不行,却还是这样淡然的模样。你就装吧。”柳扶疏嘀咕了一句,又喝了一口茶,才正经道,“龙吟剑我也稍微打听了下,若在宫中,恐怕就只有那一位知道行踪了。”
柳扶疏遥指了一下太极殿的方位。
“你也知道,我如今这种情况,最难的便是问那位龙吟剑的下落。”聆音坦白地说,“你可有良策?”
“我一个乐坊的司舞,哪里还有什么良策,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柳扶疏笑道,“我的责任,还不是听从你的命令行事。至于其他的,恕我……无能。不过我还要敬称你一声门主,叫你主子。在这宫中,若有什么需要做的,我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照拂一下。”
“那就麻烦了。”聆音道。
“我说……你在我这边待了这么久,现在宫里的那位小主子好歹也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没有一两句关心的话要说?”柳扶疏长叹了一声,“什么叫小白菜地里黄,皇帝再怎么宠他,还是抵不住那些流言蜚语……没有亲娘疼爱的孩子,皇帝又日理万机,再如何都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听说经常梦中惊醒,喊着‘那些都不是我的母后,我要我的母后’呢。”
聆音沉默了。
柳扶疏鲜少从聆音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明明还是平静,但她却能从中看出一丝狼狈来。
柳扶疏火上浇油道:“哦,这阵子皇帝不是出宫了吗,我想想,现在小主子是在哪位娘娘的膝下养着,好像是在太极殿。太极殿不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正主又不在,恐怕私底下早被人怠慢了。不对,似乎是……咦,晋宁宫?也对,前阵子岳太后头风刚好,思念孙子。皇帝不在,她自然可以自作主张,让孙子去讨她欢颜。讨她欢颜哈……”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素色衣裳如同流云一般掠过,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一室暗香浮动。“心有猛虎嗅蔷薇……原来虞聆音的软肋还不是一般的多。”柳扶疏摇头,低喃,“门主你说我太优柔寡断,这虞聆音又何尝不是呢……何必……非选她了?”
聆音身形疾掠,不过片刻就跨越了几个宫室。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听到晋宁宫三个字后便坐不住了。
那不只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是心尖上的肉。
从前不闻不问,是怕问了以后多思多想多念,扰乱了心。她人虽离了宫,并不代表就将明昀彻底抛弃。
聆音不敢想象,若是她的孩子对她有怨言,愤怒地指责她这些年一走了之,不闻不问,又该如何相对。
甚至有朝一日,太后挑拨离间,若是让昀儿对她心生怨恨,视她为仇人,利用昀儿作为对付她的工具,那她不是要追悔莫及?
在这宫中,柳扶疏不能让聆音彻底放心。于瑰色有益的事,她可以赴汤蹈火;而若是私事,难保柳扶疏不会将这趟水搅得更浑。
原本还有视为心腹的长孙舞,可如今她身份尴尬,虽然打心眼里是信任她的,并不相信她真在自己离宫那日乘虚而入勾引了萧洛隽。但人心易变,就算那时候只是误会一场,也不能保证,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孙舞不对她心生怨愤,而做出背叛之事。
而江怀薇?那也不过是利益结合体。萧洛隽当年因为她的离宫,无意间迁怒了很多人,要不然江怀薇也不至于一直是善充媛了。
思来想去,聆音发现,这宫里最合适的人选,倒成了当年君子之交的邵妃。谁能想到,当年她们还势如水火,如今却有一种守望相助的意味呢。萧洛隽,应该也最难怀疑到邵妃的身上。
聆音本以为看到的会是一个破败的瀛心宫。但一进去,草木繁盛,除了殿中的摆设破旧了一点儿,其余的,比起从前的金碧辉煌,更多了几分生机。
邵尚萱对于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表情除了最初的诧异,之后又回归了平静。她从前还是一只漂亮高傲的孔雀,如今看着,有了几分人淡如菊。
邵尚萱看到眼前的人,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没想到却等了三年。”
“你怎么能肯定是我?”她这么干脆,反而弄得聆音有几分讶异。
“如今还能想到我邵尚萱的人有几个?更何况,娘娘如今的样子,虽然同以前相比判若两人。不过神情间,还是有相似地方的。”
“娘娘……这个称谓还是莫叫了。”聆音听着便觉得嘲讽,道,“今时不同往日,寻求帮助的人,却成了我。”
“能想到我,我也是极开心的。这些年,瀛心宫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长此以往,也是寂寞得很。”
毕竟曾经也是个嚣张跋扈的人,因为泰王的倒台,邵妃的性子被压抑了不少。不过从打击里缓过来后,那高傲成了韧性。
虞聆音的归来,会让后宫的格局……变上一变吧!那些对她前恭后倨、假仁假义的人,邵妃虽然懒得去报复她们,但若是送上门来,她可是不愿意错过的。
“我如今归来,是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想要你帮忙。”聆音道,“若是嫌会惹来麻烦,拒绝即可,我也不会因此对你生出什么芥蒂。”
“帮,为什么不帮?越是棘手,才越能显现出我的能耐。当年在权力的刀尖上行走,我都不知道收敛。现在孑然一身,更不怕连累什么人了。死水一样的生活过腻了,也应该注入一点儿清水了;戏看够了,也想自己亲自导演一出。”邵尚萱说着,眼眸中燃烧了一股子炽热的火焰。就算如今偏安一隅,她骨子里的骄傲也不会因为生活的打压而彻底消失。 “邵家倒了又怎样,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知道我邵尚萱就算落魄,也还是不允许别人折辱的。更何况,我如今也是邵妃。这偌大后宫,位分比我高的,也仅仅是段、辛二妃罢了。我如今在宫中过得也不算糟糕,虽然我的父亲谋逆,但是皇帝并没有因此迁怒于我。过了三年,那件事情在宫中也淡下去了。这两人最近分庭抗礼,可都是想巴结着我。”
聆音没想到邵尚萱给她带来了这样一个意外惊喜,笑道:“如今我这样,在宫里也不能帮助你什么,不过在宫外,还算是有些营生。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要离宫,只要一句话,我便是上天入地,也会为你办成。”
“宫外……我几乎都快忘记宫外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了,听起来,似乎也不错。你啊,自己离宫,还要拉着宫中的妃嫔一起出去。若是叫那位知道了,估计讨不了多少的好处。更何况,我这样的人,在宫中尚且有自保的能力,去了宫外,指不定都不知道怎么过活,也许哪天就冻死街头了。”邵尚萱哂笑道,还是拒绝了聆音的邀约。
聆音将自己的来意说出:“岳太后当年送给我一份大礼,我也应该还她了。我是想要借助你的引荐,在皇帝回宫之前,把我以大夫的身份推荐给岳太后。届时,我这副容貌也会稍微伪装下的。”
“你就那么肯定岳太后一定会用你吗?”
“病急可是会乱投医的。”聆音笑道,“一来二去,岳太后食髓知味,得了好处,自然胆子就会大起来。不过这件事情要做快些,免得到时候皇帝回宫,你我都麻烦。”
至于到时候如何脱身,那也容易得很。有人见不惯岳太后头风好转,将这大夫给杀了……也不过是弹指的事情。
“过一会儿,我便带着你去觐见太后。说来也好笑,如今就算岳太后,也要卖我几分薄面了。她这些年啊,过得不如意。万安侯在朝中那样荒唐,闹得皇帝和她也疏远了不少。姝妃和怡妃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之后,气焰也嚣张了不少。明里暗里,太后的大权旁落,说的话,也没有从前那样有效力了。”邵尚萱说着,想到了一件事情,道,“你入宫来可曾见过大皇子?”
蓦然从旧识的口中听到萧明昀,聆音面露苦涩,摇了摇头。
“改天你一定要见见,大皇子聪明可爱……你一定不会失望的。”邵尚萱状若无意地说着,“这些年,皇上对他宠爱有加,放在太极殿中亲自教养。若非必要,一直不假手于人,连处理政务的时候,也都放在膝上。有时候太后想要体会一下天伦之乐,说句不好听的,皇帝都像是防贼一样。便连这次出宫,亦是将身边得力的女官留下来,寸步不离地跟着。早些时候,大皇子还有些体弱多病,如今虽然瞧着瘦了点儿,不过身体却是大好了。”
聆音听着,垂眸不语,但也算放下了一点儿心。她也觉得挺意外,虽然昀儿也是他的孩子,但她做的事情……难保他不会迁怒。没想到萧洛隽这般费心费力,许是因为……这宫中目前仅有萧明昀一个皇子?
不过哪有柳扶疏说的小白菜地里黄那般严重……还好她理智尚存,没有直奔晋宁宫,而是掉头折到瀛心宫来。
聆音到底还是又用了易容术,让自己看起来像有三十余岁,并且动用了一点儿胭脂,使苍白的脸看起来有气色点儿。否则,医者不能自医,还如何医人。
她换了一身宫人的衣裳,再出现在邵尚萱眼前时,邵尚萱都感叹起了这易容术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