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尚萱带着聆音来到晋宁宫,还没进到殿内,就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皇奶奶此言差矣。父皇说了,母后只不过是身体不好,暂时在行宫中休养。只要她的身体好起来了,便能够回宫探望昀儿。才不是像皇奶奶说的那样,母后不要昀儿了。”
明明只不过是三岁的小奶娃,那语气煞有介事,像是在强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让人忍俊不禁。
聆音乍然听到这声音,红了眼眶,而后将头埋得更低了。邵尚萱也很意外,萧明昀此刻竟然会在晋宁宫中。她看了聆音一眼,示意她不要失态。
聆音收在袖中的拳头握紧,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余光中,她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站在那边,神情严肃,同太后说完话,还不忘同太后身边的那些宫女们道:“你们也不许说了,要是被我发现,谁再乱嚼舌根……我就……”
他思索了一下,大声道:“我就将你们都抓起来,要你们驮着我养的乌龟,绕着皇宫走三圈。”
他的样貌随了萧洛隽,板起脸来,也有几分威严。只不过走动的时候还有几分摇头晃脑,训话的时候也口齿不清,带着一点童言童语,没有什么威慑力。
有几个宫女听了,小声地笑了起来。岳太后亦调侃道:“好好好,再说就把她们抓去驮乌龟。”
萧明昀训完了人,依然板着脸,只是脸上露出几分迷茫和委屈。聆音看着,心简直要化了,又带着丝丝绕绕的疼痛。
她的孩子,一直相信她真如同萧洛隽所说的那样,还在行宫中休养……她会回来探望他,只要她的身体好起来。
邵尚萱带着聆音朝岳太后和萧明昀见了礼后,便先站在了一边。
萧明昀却不太理邵妃,皱着眉头,道:“不对,不是这样的。父皇说完这样的话,别人都是要哭了的表情,为什么你们要笑。皇奶奶,不准笑。”
站在萧明昀身后的那个女官,神情却分毫未改,并不把这当作玩笑话,甚至在萧明昀说完话之后,越过了太后,训了那些宫女两句。许是要潜移默化给萧明昀树立威信,那些宫女才现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岳太后的面色很不好看,毕竟这女官也扫了岳太后的颜面。不过女官倒神态自若。
岳太后看上去比当年憔悴了不少,从前还是一个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如今陡然之间像是苍老成老妪。她坐在榻上,眼睛半垂着,看上去没有精神气。就算刚刚笑着时,也有些精力不济,她的一只手时不时地就搭在太阳穴上,想必是头风之症又犯了。
她安慰了萧明昀几句,萧明昀皱着的眉头才散了开来。隔了一会儿,听到那女官说:“殿下今日的大字还没练,是时候回宫了。”
萧明昀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妥协,乖乖地跟着女官一起离开。只不过才抬脚,目光便放到了聆音的面上,带着些疑惑问道:“你是谁,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萧明昀的目光澄净透亮,带着些小孩的天真无邪,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睛像是浸润在水中的黑葡萄一样剔透。
对于他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聆音的心一滞,几乎是有些贪恋地看着萧明昀。
满殿的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这时候邵尚萱含笑的声音从她耳侧响起,道:“太后娘娘的头疼之症一直未愈,她是我请来的大夫,医术精湛。太后娘娘看了后,头风必然会好起来的。”
聆音才大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自己竟当着众人的面失态了,急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不过也是因为萧明昀的模样太招人喜欢了,宫里不乏有人看他失神的,倒也见怪不怪了。
萧明昀对邵尚萱的观感还行,她的身上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味。听到是为了皇奶奶寻医,他“哦”了一声,道:“那皇奶奶要好好治病,快点儿好起来。”
他想了想,又道:“要是皇奶奶头不痛了,嗯,到时候我和父皇说,让她也给我的母后看一看。母后病好了,那样父皇就会开心了。”
聆音心裏一酸。然而,想到在孩子面前第一印象至关重要,她眨眼间就挂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眨了眨眼睛,道:“好。我一定把你的皇奶奶治好。”
“那我们一言为定。”萧明昀笑着,眼睛弯成了月鈎。身后的女官又催促了一声,萧明昀才跨步朝外走去。
那小小的身子包裹在华服之中,步伐还有些蹒跚。女官在旁边小心地看着。
她离宫之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如今,他已能够同人有说有笑,从婴儿变成了小孩。
她有很多的话,想同萧明昀说,只是眼前,绝非好时机。
萧明昀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有杂质,那样阳光灿烂,在宫中应当是过得不错。
小孩子向来敏感,能够辨别别人对他到底是好是坏。看萧明昀的态度,对岳太后依赖算不上,但也还算是亲昵的。岳太后虽然不喜欢萧明昀,但对他也不算糟糕。
她心底的石头才落了下去。
等到萧明昀的身影彻底地消失不见,岳太后才淡淡道:“邵妃最近也流行先斩后奏了,哀家可没有答应用你的这位大夫。”
“太后试试便知道了。”若是直接用药,岳太后自然不会轻易尝试,邵尚萱道,“孙河擅推拿、针灸。太后娘娘若是信不过,也可以试试她手上的功夫。”
孙河乃是聆音这次身份的化名。这本也是近年来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女郎中的名号,同样也是瑰色的人。聆音要借用她的名号,自然这段时间里,孙河就藏匿起来了。
岳太后自以为将邵尚萱的心思看得分明。她觉得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宫中居妃位的有三人,其他两位都如日中天,邵妃也终于按捺不住了,故而便想方设法讨好她。不过她还是有防人之心的,也不是不管什么来路的大夫都敢用。
只是按摩缓解疼痛,且在晋宁宫中,她也不怕邵妃起什么坏心思。虽然邵妃家里倒了,但毕竟还留着那些家眷们的命,邵妃不至于犯糊涂,于是放话让聆音上前一试。
聆音有备而来,再加上这岳太后的头风之疾严重到这种地步,同她有莫大的干系。她来之前,也特地学了一番手法。她取了在晋宁宫内太后常用的药膏,抹在她头部的穴位上,加以按摩。那效果立竿见影,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岳太后便觉得太阳穴的地方发热,那困扰她已久的疼痛渐渐消失了。
岳太后舒服地发出了喟叹。
仇人近在咫尺,聆音备受煎熬。她感受着岳太后头部传递到她手指的温度,不无坏心地想着,只需要她手头的力道再加重一点儿,岳太后便会立即丧命在她的手下。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也不想就这样脏了自己的手,更不想落下一个谋害太后的罪名。
她还是忍住了,最后收手的时候,岳太后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了不少。
岳太后的眼睛锐利地打量着聆音。聆音坦然地任她打量。
人的精气神有时候会反映在外貌上,而眼睛则是心灵世界的窗口。聆音这些年练得收放自如,看着岳太后的时候,让自己显得双目无神而浑浊。
岳太后道:“邵妃介绍来的大夫果然有一番功力,只是不知哀家的头疾,如何能够痊愈。”
聆音道:“按摩穴位只是治标不治本,太后第一次使用此招,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但不过是暂时缓解。并且此法用过之后,下一次用效果便会减弱,如此三五次后,便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最根本的方法,还是施针。”
“施针的话,你能保证根治?”
“我行走江湖多年,这样的病症也见过许多例。太后娘娘这是因为思虑过重,导致气血淤积在穴位中。我虽不敢夸下海口保证娘娘的头风之疾一定能够痊愈,但九成的可能还是有的。施针共需要五次的疗程,每次间隔一个月便好。不过毕竟是在娘娘的头部用针,为防宫人们打扰我,希望到时候,她们能够退到宫门之外。”
她的声音中,带了岁月沉淀的一种沉哑。太后此刻也是身处这么久以来最放松的时候,便也放下了许多警惕。此刻觉得聆音的话,带着一种镇静人心的力量。太后想到那如影随形,每天每夜缠得她不安生的头疾将要离她远去,还是有点儿心动的。
“唔,让哀家再想一想。”
太后的头疾暂缓了一日,便又犯了起来。原本对于疼痛已麻木的岳太后,因为有了一点希望,便如同口渴的人一样,次次都找聆音。但也的确如聆音所说,之后的那几次,都不如头一次来得效果显着。
到底要不要施针?岳太后始终没有定下主意,一直处于犹豫之中。
最后,还是有一天萧明昀去晋宁宫的时候,太后听到萧明昀关心地问候说:“皇奶奶为什么还头疼呢,是不是没有用上次的那个大夫?”
岳太后的心再次动摇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太疑神疑鬼。也许,这个孙河大夫,便是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人呢?也许邵妃是想要让她欠一个人情,从而遍寻天下的名医呢?
这样的想法,每每在夜深人静,她头痛欲裂的时候越来越明朗。最后,岳太后还是召见了聆音,同意了她的要求。
她也问过身边的人,同处一室,若是孙河对她不利该怎么办。身边的人告诉她,若是那孙河真想害人,本就有很多的机会,不至于多此一举。太后想来也是这般,便打定了主意。
聆音给岳太后施针的那一天,晋宁宫的宫人先将聆音要使用的针查验了一番,确保无误之后,才让聆音进去。与此同时,让聆音同岳太后同居一室,身体也被人搜查过一遍,是否有带其他的利刃。
聆音倒并非是医术精湛,真能将岳太后的头疾治好,只不过是暂时封闭岳太后的穴位罢了。至于其他的,暂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此次施针,则是为了催眠岳太后。
岳太后的头痛之源,最初是因为聆音寿宴当晚夜探晋宁宫吓的。越是无法安稳入睡,那往昔所做的缺德之事,越尽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变成了亘古难消的噩梦。
而聆音却是让岳太后再将那些作恶之事,重新在脑海里过上一遍,之后趁着她意识昏迷的时候问道:“岳蓉,你可知道龙吟剑在何处?”
太后的神志迷迷糊糊的,道:“不是太清楚,凤箫在皇后手中。龙吟剑……龙吟剑应该在……在……皇帝的身上。”
聆音眼睛一眯,事情落到这裏,便棘手了。她继续问:“当年,你朝着虞聆音身上下的那毒,可有解?”
“自然是无解。”
虽料到岳太后定然是不知道解药,她也是随口问问。不过亲耳从她口中说出来,聆音的神色还是冷了冷,又道:“这些年,你对萧明昀有没有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呵……萧洛隽防备哀家跟防狼一样……哪……哪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