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叫她真正的名字,而这时候,他甚至恼怒自己。明明都已经被她害成这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又在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她,是否应该要更相信她一点儿。
然而——
她看着他的眼,一点一点打破他最后的希望:“如果是沈莺莺,也许会沉溺于你给予她的温暖中。但我是沈绿衣。沈绿衣的心在多年前就千疮百孔了,冷了之后,就再也焐不热了。她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她接近你,只是因为你是万安侯的儿子,岳太后的侄子。”
“够了——”他的声音那般暴怒又隐藏着绝望,可是偏偏拦不下那些事情背后血淋淋的真相。
“永宁侯世子是我主动找的,就如同当初搭上你一样。他喜欢去酒肆解闷,我也时常去,同他偶遇了几次。所以在街上,他遇见你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才会那么轻浮。”
“你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你遇到永宁侯世子会那么情绪暴躁、容易发怒吗?因为我在熏香炉里加入了能让人无法控制情绪的香粉。”
“随着你的流放,太后和岳家的矛盾会加剧。没有了太后支持的岳家,岌岌如危卵;没有岳家的太后,落叶无根。”
“岳承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沈绿衣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换一个人是万安侯世子,我也会这样假装爱上他,再让他跌入深渊,弄垮岳家,激化太后和岳家的矛盾。”
随着她的话,岳承霖的神情从原来的痛苦挣扎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冷淡,眼神就像是冰封千里的冰河一般,似乎只要再施加一点重量于其上,便可以让这片冰河全线崩溃,冰凌满地。
“保重,再也不见。”
“沈绿衣,平生见你一次,已误我终生。余生,若让我再见到你,那时候的岳承霖……必然会让你付出后悔终生的代价。”
多年后,她依然记得岳承霖那时候的表情,带着极端绝望之后的冷漠。从前是火,现在便是带着棱角,随时会把人刺得掌穿的冰。
就如同,记得少年一心一意待她。她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容不下其余的人或物。他待她如同珍宝,会因为她的一个小举动,整个人都明亮开朗起来,让他灰暗的人生都被照亮了一样。
只是缘浅,又情淡。
她离开的时候,残阳似血,长天落日,孤影融入了冷黄的光芒之中。
她花了极长的时间,才从那一个任务中脱身。人前依然如常,脸上时常挂着调侃的笑意。只是没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总会淡下去。
在瑰色里,很多人都知道她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然而却很少人知道,那段时间她究竟去做了什么。因为她在瑰色里的地位超凡,她可以同人嬉笑怒骂。然而,若是对方自觉同她关系亲密而想探寻什么隐私,却是越界了。
虽然如此,但只有如今瑰色的掌权人——聆音,看穿了她眉目间多出来的一抹化也化不开的阴郁。甚至在她回答了不悔的这一刻,对她说:“绿衣,虽然你是我的下属,但我也并非那种心狠手辣、绝情冷酷的主子。只要你想,就算你从此脱离瑰色同岳承霖隐姓埋名,我也是不会反对的。”
“主子,恕我冒昧。当年亲自策划了廢后风波,如今远离宫廷,甚至将自己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孩子留在宫中的你,可曾后悔?”
聆音嘴角噙着的那抹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末了,还余着一分苦味。她摇了摇头,道:“木已成舟。”
后悔吗?
她出宫这三年,重新执掌了瑰色。而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人对她提及往事,就仿佛她一直坐镇在瑰色的后方,从来不曾离开。京城那边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关于萧洛隽和萧明昀的,除了那些必须要她来进行下一步决策的事情,会有人询问她。其余时候,她避免去主动问询情况,也无人会来触霉头。甚至就连淮姨,也开始对那些事避而不谈。好像她曾入宫为后,只是黄粱一梦。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开始孤枕难眠。
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俊美如神祇的男子,想起极多往事。让她觉得可怕的是,有些细节,清晰得就仿佛刚刚发生在眼前。她会记得他含笑的模样,嘴角挑起来的弧度,会记得他刚刚知晓她怀孕的时候,素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局促样子……
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同她血脉相连,她甚至来不及多见上几面的孩子。若是说想起萧洛隽,那是绵绵不绝的痛;那么想起萧明昀,便是几乎让人窒息的、滔滔不绝的思念。
甚至有时候做梦都梦到小儿啼哭,醒来的时候,她甚至会有一种不顾一切奔向皇宫,只为见他一面的念头。但是还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聆音曾经多次扪心自问,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会不会入宫,会不会再选择策划廢后风波,将那一纸廢后诏书用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人不能一直对过往念念不忘,应该朝前看。覆水难收,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她的孩子,如今安然成长,她当初没带他一起出宫是对的。
她永远记得母亲刚刚辞世时的那段黑暗时光。淮姨在她旁边近乎蛊惑地说:“阿止,你想要不那么受制于人吗?”
只有拥有了足够的权力,站在高峰上,才能够不受制于人。
那时候,她满心满脑的都是这样的念头。
自幼师承淮姨,于武道极有天赋,聆音从那时候起,便将从前捕鱼抓鸟的心思用在了正途上。只是到底按捺不住,没过几日,她便同淮姨,凭借精心研制的迷|药闯入了诡门的总部,力挑众人。只因为诡门的密地中,藏着一个能让人尸身不腐不坏的冰棺。
那迷|药无色无味,只要被人吸入鼻腔中,便能致人昏迷,但仅对武功低微的人有用。诡门传承数十年,又哪里能是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和淮姨能够拿得下来的?
那时候她们四面楚歌,身处尸山血海之中,血染红了衣袍,甚至还有血液溅到了她的脸上,从光洁明润的下颌流下,滴落在地。
聆音的身上带着伤口,但是她的表情却是木然的。
诡门前门主的刀刃抵在她的脖颈间,她面色不改。
“为什么?”诡门前门主问。
“因为,我想要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为我所用的力量。”
她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
淮姨在江湖中浸淫已久,虽隐居浅沫山多年,但对于外面的局势依然看得透彻。来诡门之前,她曾说,诡门的门主并不是很看好现有的继承人,这些年一直想要找一个衣钵传人,但始终不能如意。阿止,你需要展现你的韧性,你的野心。
所以她学会了撒谎。她想拥有力量,不为野心,而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加自由。
诡门前门主闻言,露出了一个欣赏的笑容,将那支剑撤下,道:“诡门也应该有新鲜血液了。”
她打动了他。
聆音才释然,而后心裏的大石落下,身体瘫软了下去,陷入了黑沉的梦境中。
后来,她横空跃出,成为了诡门门主的嫡传弟子;再后来,诡门便传给了她。
她想起了那些江湖传言,其实,她又哪有那么厉害呢。只不过只有这样,才能够更快地树立起江湖人对瑰色的敬畏之心。
至于为什么要将诡门改成瑰色,只因为门主对她说,如今诡门的势力膨胀到已经被朝廷盯上的地步。若是不改变这个情况,当权者一旦将朝廷现有的危机解决,目光便会放到诡门之中,到时候,等待诡门的将会是灭顶之灾。我并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诡门是我多年来的心血,我希望它能够一直存在下去。一分为二也罢,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也罢,只要是适合它生存下去的方式,都行。
至于一个江湖组织,如果核心不变,名字是什么,又有什么差别呢。
当聆音说了木已成舟这个词后,楼阁中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旁边一个药炉中升起了袅袅青烟,沈绿衣拿着一柄蒲扇扇着风,继续着刚刚的话题,道:“主子都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我又怎么能够执迷不悟呢?在任务过程中迷失自己的本心,这已经是我执行任务犯的最大错误,我又怎么会让这个错误延续下去而不去修正呢?”
聆音认真地盯着那青烟,不语。
“主子的心情,便是我的心情。主子不愿意我陷入泥潭。可是,很多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更深的泥潭呢。沈绿衣并不是沈莺莺,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做那个‘外冷内热’的沈莺莺。她曾手染鲜血,若是停下来,隐姓埋名,放下屠刀。总有一天,等仇家寻上门来的时候,再想拾起刀,也钝了。我不愿意那样,也不想磨灭自己的本性,压抑自己而活。”沈绿衣说。
于这片青烟中,聆音的表情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聆音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又何尝不是。从前以为能够全身而退,却最终还是……”
泥潭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