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的是,许是这处地方还是让养尊处优的帝王嫌弃,他惜字如金,只摇了摇头。下属们便懂得了他的意思。
他翻身上马,下属整齐划一地也上了马,一行人策马而去,扬起尘土落叶无数。
看着那抹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人背影渐渐远去,聆音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坐在那儿发了很久的呆。等到那杯茶水彻底凉透了,她一滴不剩地将那劣质的,甚至是用不讲究的水泡的茶水喝完。
缓过来之后,她苦笑,聆音啊聆音,你这就自乱阵脚了。
如今她还怕什么呢?她的样子,同当初平庸无奇的容貌,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没有任何遮挡地站在他面前,恐怕他也未必能够认出她来吧。
何况,若是连这样的碰面她都害怕,那之后的针锋相对……又该如何面对?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景王剿匪,首战败北。败于对地形的不熟悉,败于远道而来的大军风尘仆仆、战意倾颓,败于对敌人的小觑。关家寨中的人就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鳅,他们不同人蛮干,而是藉着地形,出其不意搞奇袭,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招式一起使出来,倒也让人头痛无比。
再加上有不臣之心的肃王,肃王向来看唯萧洛隽马首是瞻的景王格外不顺眼。他不知道对景王和萧洛隽用了多少离间计,想拉萧览瑜一起造反。对方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连理都没有理他。肃王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明白萧览瑜到底是榆木疙瘩还是故意装作不懂,现如今还要担心景王向皇帝告状。
故而,这次景王大军远道而来,肃王派来挖矿的人马也跑出来膈应人,增强了关家寨的兵力。更何况,肃王派来挖矿的那些人是正规兵马。他厉兵秣马已久,兵力强盛。
聆音在这关口,并不回关家寨。她去了瑰色在梧州的据点。
有人对她禀告了关家寨的战况以及景王一行人马现在的状态,道:“这次同景王一起来的人中,有一人行事低调,深居简出,但景王对他十分恭敬,身份定然不凡。”
聆音轻声道:“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你们隐藏好行踪,这件事情不必再查了,以免暴露身份。”
“还有一件事……”
“嗯?”聆音挑眉。
“景王随行的人中还有一人,虽然只是景王的亲衞,但是极为眼熟,绿衣姐姐正好见了一次,说……说是万安侯的儿子。”
聆音略沉吟了一下,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些事情淡出人们的视野。岳承霖到底是萧洛隽的表弟,出现在这裏也不足为奇。
她叹了一口气,如今倒是不知道是缘是劫。当年沈绿衣对岳承霖使用了美人计,现在……沈绿衣是会清醒地同岳承霖划清关系,还是会被美男计所折呢?
夜色渐渐地暗沉下来,华灯初上,有个穿着黑衣斗篷的男人出现在此处。他的个子极高,站在那边,便将此地的灯光挡了大半。
聆音挑眉,这梧州还真是卧虎藏龙,群雄会聚,老相识一个接着一个来。
“阁下此刻不是应当在漠北窝里斗忙得热火朝天吗,怎么有闲情来我天朝了?”聆音颔首道。
“自然是同瑰色幕后掌权人神交已久,如今想见上一面,商讨大计。”那人将黑色斗篷取下,露出极其俊美的样貌,褐色的瞳孔,带着异域风情的眼睛深邃无比,“久闻瑰色幕后掌舵者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一顿,想了一个形容词,道,“天人之姿也不过如此。”
聆音此刻的容貌不作伪装,黑裳墨发,风姿绰约,静静站着,便揽尽了月色霜华。
从前的诡门同漠北有一定牵连,而瑰色也延续了同漠北皇室的关系。聆音对眼前这人并不陌生,早在当初同萧洛隽一起去朔州的时候,便同眼前这位在中原化名为叶睿,实际上是漠北汗王的弟弟睿其叶见过一面。只不过,这位如今在漠北王庭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他的哥哥这两年身体垮塌,大权几乎都由他独揽。
“大计?有何大计?”聆音微微眯着眼睛,并不理会他赞美的话。
“如今在这梧州……除了景王,甚至连那位也来了。在这非常时期,理当行非常之举。”叶睿的眼底深处闪过了嗜血的杀意。
聆音故作不懂,道:“那位?”
“瑰色的情报遍布民间,那位的身份必然是瞒不过您的。而我,多年前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在中原也有那么一点点眼线……加以推测,也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叶睿微微笑着。他虽然是漠北人,然而却没有当地人的粗犷,而是气质儒雅,就好像是翩翩公子。
“在我们中原刺杀当今天子,你倒也胆大。只不过这等忤逆犯上的事情,你觉得瑰色会想摊上吗?”
“早在泰王造反之际,你们瑰色就卷入了谋逆之事中了吧?否则那之后瑰色怎么会被萧洛隽极力打压,苟延残喘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元气?”
聆音微合了目光。当年啊……当年若非淮姨在刺杀萧洛隽的事情上掺和了一脚,也不会导致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只不过,聆音至今还不知道,淮姨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掺和进那件事情。之后她的口风很紧,聆音曾旁敲侧击问过几次,淮姨总是绕开话题。淮姨不愿意说,她自然也不能强求。
聆音不为所动,道:“改朝换代,对瑰色又有何好处?更何况,天子出行,又是萧洛隽这样在帝位上坐了那么多年的天子,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准备,说不准他以身犯险,只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罢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次机会。机会来临,不争取一把,怎么对得起我千里迢迢从漠北来到此处呢?”叶睿自信满满,道,“他想要引蛇出洞,最后反而可能被蛇咬死也说不定。”
“瑰色到现在沉沉浮浮多次,并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阁下愿意,那是阁下的事情。阁下对瑰色也算有恩,我们亦算是因利益结盟。我能够帮助你的最大限度,便是让你藉着瑰色的名义同肃王牵线搭上桥。至于其他的,那就凭阁下的本事了。更何况,阁下在中原的实力也不浅,连关家寨中的关二狗都承你的恩泽,为你卖命。”
聆音不介意给萧洛隽找麻烦,但不代表她愿意同他正面交锋。按照萧洛隽的性格,这些打着他主意的人,最后估计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叶睿来此,显然是不满意聆音给的这个答案。他需要增加对萧洛隽进行的这场刺杀的成功率,比如得到眼前这位绝色美人的倾力相助。
他道:“刚刚你说萧洛隽身死同瑰色没有好处,在下并不这么认为。若是他意外身死,于你而言,那可是有莫大好处的,皇后娘娘。”
他依然笑着,而那最后四个字,却压了重音,让聆音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她的语调依然平静,却沉冷了很多,道:“阁下,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叶睿看着这冰山美人被他激得浑身上下都泛起了冷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烈,道:“皇后娘娘,我说得不对吗?萧洛隽如今仅有一子一女,若他在宫外遭遇不测,那继任的君王必然是您的独子,萧明昀殿下。届时……”
他的话音还未落,眼前便有几滴茶水顺势朝着他射了过来。他闪避了开去,那晶莹透亮的水滴落在柱子上,砸出几个小洞。叶睿摸了摸那约有一寸深的洞口:“啧啧,好狠的心肠,这还没有去刺杀,便窝里反了。”
聆音的面色越发的冷,静静地站在原地,杯中的茶水比刚刚浅了不少。她依然不为所动,道:“瑰色同阁下有旧交,才让我容忍阁下至此。若阁下继续强求,想以此逼迫我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虽然说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过你们这夫妻……他显然没对你有过多少的恩。当初我同你初见时,他还不是放任你于那样危险的境地,还有……”
见聆音的手指又伸入了茶杯中。叶睿急忙制止,道:“好了好了,我满足了,只同肃王搭上就好……我先走了!”
叶睿摇了摇头,最后还是略带失望地离去。隐隐约约间,聆音还能够听到他轻声嘀咕着:“原本之前见那一面,还以为是一只小绵羊,没想到却如同传说中一般冷漠无情,心狠手辣啊。”
“阁下当我真如此耳背吗?”
又是一滴茶水落在了叶睿的面前。他夸张地喘了口粗气,道:“最毒妇人心啊。”
“从前我以为阁下应当是个沉稳多智的王子,如今看来,却是……”聆音摇了摇头,那特意拉长的一声悠然叹息让叶睿听得咬牙切齿。等他走远,仍能听到聆音似是自言自语,“鲁莽无智。”
叶睿停下,适才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收起,目光盯着聆音所在的那处阁楼,幽沉了起来:“闻名不如见面啊,虞聆音,也怪不得大诺皇帝会为你以身犯险,不惜多此一举,来到这梧州了。”
而聆音在桌子上,用刚刚还没有用完的茶水写下了叶睿两个字,嘴角勾起了笑。
叶睿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母亲在漠北人眼里,不过是一卑贱的汉族女子。如今年纪轻轻的他,却能在极其重视实力的漠北达到一手遮天的地位,便足见他的不凡了。
一见面就一语道出她从前的身份吗?呵,那又如何。若她当真心如蛇蝎,又或者从前被萧洛隽伤透而生了报复之心,必然会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萧洛隽当初没有将她的后位废黜,若他真有惨遭不测的一天,她甚至能够从行宫中归来,重新入主宫中。到时候她的儿子黄袍加身,而她则能够垂帘听政。再加上有瑰色作为后盾,收拾一个岳太后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人到底是有感情的生物。她复雠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萧洛隽,而是岳太后。
即便她曾经对萧洛隽失望过,他们也分道扬镳了,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萧洛隽在她面前死去,不代表她会翻脸不认人对萧洛隽下死手。
她将桌子上的那两个字抹去,最后发现自己竟在桌子的另一个地方无意识地写了萧洛隽三个字。她叹了一口气,再次抹去那三个字后,吹灭了烛火,和衣而睡。
梧州这边,既然叶睿来到了此处,那么关家寨的诸事,便让叶睿去掺和了。肃王的铁矿也挖得差不多了,她是时候要和肃王再度讨论一下龙吟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