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明明一夜承宠,脸上应该要有花一般的娇怯。然而,长孙舞笑着的时候,眼眸深处,却始终带着一抹难以言说的阴晦。
许是早朝的时辰迫近,萧洛隽并没有让聆音替他更衣,而是让那些宫人们代劳。
长孙舞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余光偶尔瞥向聆音,眼神沁凉如水,带着一股让人寒彻入骨的冷意。
聆音勉力保持表面的平静,站在旁边,却依然觉得手指发僵。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四处乱瞟。
聆音原本以为,只会有一个这样糟糕的、让她备受煎熬的夜晚。萧洛隽却像是上瘾了一样,乐此不疲,每每临幸后宫的时候,总是让她随身伺候。
而似乎又因为长孙舞是她从前的旧仆,让他更加热衷于翻长孙舞的牌子。连续七夜,都临幸了她,而赏赐也是接二连三地朝着霜华宫送来。各地送上来的新鲜蔬果,奇珍异玩,有些甚至连怡妃和姝妃的宫室中还没有,便已经出现在了霜华宫的桌上。
长孙舞便像是一块埋没的瑰宝,终于被人挖出,开始绽放她的光彩。
而长孙舞,变本加厉地模仿着聆音从前的模样,无论是从穿着上,还是气度上。她的眉眼间没有了以前的恭谨,而渐渐有了倨傲。尤其是私底下,看向聆音的目光更阴冷,明明是带着笑的,却好像时时刻刻都心存着算计。
那一夜又一夜的伫立,终究让聆音有点儿受不了,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那一日,在霜华宫外,她最终还是开口,道:“萧洛隽……你大可不必这样折辱我。”
“折辱?”他似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词汇,“虞聆音,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你莫非以为朕宠幸长孙舞,是因为想要折辱你?”
聆音挑眉,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萧洛隽脸上露出回味的神情,道:“忠婕妤容貌虽然不及你,不过胜在善解人意,又懂得迎合朕,自有一番滋味。”
聆音心裏一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甚至在想,会不会在萧洛隽的心裏,也曾经拿自己和那些女人做着比较呢。
她道:“后宫佳丽有三千,皇上又何故独取这一瓢?”
“从前的很多个夜晚,朕也曾这样扪心自问过。”他轻声道,“后来朕想想,也许是因为得不到的总是在躁动?”
聆音沉默了一瞬间,而后道:“皇上对长孙舞,是想捧杀吗?”
“捧杀?不,朕只是想看一出主仆相杀的戏码。”萧洛隽道。还不等聆音反应过来萧洛隽想要表达的意思,就见他进了霜华殿中,对目光总是有意无意放在聆音身上的长孙舞淡淡道:“朕觉得你对朕身边的这位宫女,关注过度了。”
长孙舞似是一愣,回道:“阿止姑娘貌美,让人见之惊叹。更兼阿止姑娘的棋艺了得,臣妾也是想要学一学,私底下同她切磋切磋,免得以后同皇上下棋落败太多,扰了皇上的雅兴。”
萧洛隽看了一眼聆音,淡淡道:“既然阿舞你喜欢,那就留她几日也未尝不可。”
长孙舞受宠若惊,那喜色藏也藏不住:“当真?”
“君无戏言。”
聆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洛隽,还在想萧洛隽将她同长孙舞放在一起,就不怕她藉着长孙舞的势力,逃出皇宫吗?
不过还没等聆音有什么行动,长孙舞便给了聆音一个大大的惊喜。
萧洛隽不过是对初来霜华宫的她不闻不问两日,长孙舞起初还同她神色自若地对弈,对她尚且尊重。而后看向她的目光中便染上了阴霾,那态度也变了味,聆音回想起萧洛隽曾经说过的主仆相杀……
原来现在的长孙舞对她抱有这样的敌意吗?又或者,在她面前的长孙舞,温良恭谦只不过是她的一个面具?还是……这其中有萧洛隽从中作梗?
长孙舞仿若无意地说:“阿止姑娘出身坊间,那必然有非同一般的本事吧?本宫倒是想要同阿止姑娘你,学学那些本事呢。”
那本事二字说得鄙夷,长孙舞审视着聆音,那些幽沉的深夜,如同噩梦一般屈辱的记忆涌来。那不堪受辱的夜晚让长孙舞的脸又难免阴冷了几分,然而越是如此,她的背脊就越是挺拔,眼角眉梢,也透着高人一等的倨傲。
聆音的下颌被长孙舞抬起,那涂抹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浓艳,在她的下颌之处摩挲着,浓艳的指甲甚至扎着她的肌肤,那种就像是被毒蛇缠绕上来的感觉,让她的眼神紧紧地眯了起来。
除了萧洛隽……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长孙舞又如何敢呢?
聆音如今虽然是虎落平阳,然而气骨未失。她微微眯了眯眼,正想要反击,挥开长孙舞。可她忘记了自己现在武功尽失,甚至比起那些没有学过武艺的人更加无力。
她的手指还没有碰到长孙舞的衣袖,脸上就迎来了热辣辣的一阵疼痛。
她竟被她的旧仆给掴了一巴掌。
长孙舞的力道极重,毕竟是奴才出身的,粗活以前没有少干,力气还是有的。
这一下,硬生生地将她的脸给打偏向了一边。
长孙舞为了打这一巴掌怕是酝酿已久,那边角修整得有些尖利的指甲落在聆音的脸上,硬生生刮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甚至沾染了一些皮在指甲之上。
聆音青丝散落,遮住了她的表情,声音低缓,道:“忠婕妤,你可曾听过一句话,莫欺少年穷吗?”
那语调平缓,然而个中寒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抬起头,青丝遮住了半张面容,嘴角溢出了一缕鲜血,沾染了血色的唇瓣红艳近妖,就算脸上还带着血痕,落在脸上,却像是白茫茫一片雪地中料峭的傲雪寒梅。
就像是绽放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美得鲜艳而充满威胁感。
长孙舞的心一跳,看到眼前之人的模样,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了从前旧主的样子。而且这声音……人的声音会变,模样也会变,然而有时候语调断句,却是难以改变的。
“那又如何?”长孙舞道,“既然你早已成为我的威胁,那我为什么不在你尚能被我所掌握的时候,把你铲除呢?”
聆音抹了抹唇角,重重地咳了数声。
她眼含嘲讽地看着长孙舞。
那种虽然狼狈到低落尘埃,眼神却仍然高傲,仿若世事在她的眼里都如同蝼蚁一般的滋味,让长孙舞看得心裏恨意更盛。明明这一刻她才是上位者,然而那目光,为什么显得她更像是无理取闹,注定走向败亡的不自量力之人?
聆音幽幽地喟叹了一声,道:“可怜。”
“你……”长孙舞气急。这两个字,仿佛戳中了她心裏最深沉的伤痛。她像是一只被踩着尾巴的动物,高昂着头颅,道,“可怜?我哪里可怜?如今你去问问合宫上下,有谁能得皇上接连七日的宠幸?又有谁还能够留皇上过夜?如今这宫里风头最盛的是我,拥有最多盛宠的人是我,便连姝妃和怡妃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我为什么可怜,我哪里可怜?”
聆音的目光中依然带着怜悯,甚至带着一点儿同情。这让长孙舞的怒火更炽,道:“而你,空有美色才华又能如何?如今还不是皇上随手一指就能赠送的人?甚至他都不会给你一个名分。那夜夜伫立在殿外的人是谁,是你吧?你不过是皇上藏起来见不得光的禁脔罢了,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可怜!或许,你至死都只会是一个宫女,在这寂然的深宫默默无闻地死去,无名无分。”
“长孙舞……于你,我还是颇为失望。”聆音摇了摇头,叹道,“既然我如你所说的这般卑贱可怜,那为什么你宁可冒着会被皇上责罚的风险,也不惜想要毁掉我的容貌?”
她的手摸了摸脸上的血痕,然后指尖放在鼻端前闻了一闻,道:“殆容草。”
“……你到底是什么人?”长孙舞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的身份不俗。若是坊间寻常的人,又哪里会连这种偏门的药草一闻就能闻出来呢?而且就算知道这是毁人容貌的药草,眼前之人却丝毫没有惊慌的神情,仿佛脸上根本就没有被她划破了一般。
长孙舞的脑海里猛然跳出来一个名字……虞聆音。是的,是虞聆音。也只有她,会让皇上有那般反常的举动,也只有她……才会让她承受了这么多年的人前光鲜背后心酸……也只有她,才会让她体会到威胁感。只要想到那个名字,她就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心裏恨不得将自己从前的忠心喂了狗。
如果真的是虞聆音!那……绝对不能留。
聆音自然没有回答长孙舞的话。她看到长孙舞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那是她熟悉至极的笑容。那是一种心裏藏着计划,迫不及待想要付诸行动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已经不重要了。”长孙舞这样说着。她抚弄着她的长指甲,而后有些惊慌地叫着,“天哪,这贱婢,居然妄图伤害本宫。”
本来站在外头的宫女,听到长孙舞的这一声呼喊,进殿而来,道:“娘娘可有伤着……要如何处置她?”
长孙舞道:“她是皇上的人,本宫只是借用而来……自然是不能够怠慢的。本宫一时情急刮花了她的脸,你们便送她去太医院吧。”
“是。”
聆音惊讶于长孙舞的好心,却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长孙舞的恨意,而那恨意炽热,又来得莫名,就像是陈年的旧恨,借由这样一个契机爆发。她甚至觉得长孙舞知道了她的身份,却故意装作不知的样子。
送去太医院?且不说宫里有脸面的宫女都不能享受太医看病,就连身份低微点儿的宫妃去请太医,也要向掌管宫务的娘娘报备。她一个“人微言轻”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让太医诊治?
不过耽搁了太医诊治也无妨,这三年来,为了清除太后当初对她下的余毒,她尝试过不少方法,良药毒药都尝试过了一番。这殆容草,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何况,她并非是太过在意容貌的人。
她拒绝同那些人一起去太医院。不过此刻,她同长孙舞的地位调换了个,这些事情已由不得她。长孙舞使了一个眼神,那两个宫女便强押着她往霜华宫外走去。
她目光凉凉地看着长孙舞,并没有多说什么。
长孙舞下这一步棋,自然明白带来的后果是什么。若她真有什么好歹,长孙舞就算得来再多的盛宠,眨眼也会烟消云散。
萧洛隽虽打定了主意想要羞辱她一番,但至少不会让她轻易殒命。
聆音即便被人押着,仍依然挺直背脊。到后来,那两个人只是一前一后地同她一起去往太医院。
不,那并不是去太医院的路。她也是皇宫中的旧客,对皇宫的地形说不上了若指掌,但也知道,这条路同去太医院的方向背道而驰。
直到看到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时,发现那些人刻意带着她往河边的方向而行。聆音已经明白了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若是她意外失足,长孙舞自然可以为此编造一个借口,说她是皇帝身边的人,故而对长孙舞这种宫女出身的妃嫔看不起,甚至想要以下犯上,羞辱长孙舞。然而,被长孙舞反击之后,不慎弄伤了脸。最重视的脸被毁了,她自感无颜再见君王,路过太液池边,便心存了死念。身边的人看守不牢,是以香消玉殒。
聆音没有打算反抗。
她这算不算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知道这些人注定要对她不利,她心生警惕,却没有想着要如何脱困,退出这个局。
不,其实还是有反抗的。
她会水。为了保证太液池的水是活水,而不会变成死气沉沉的池,故而宫内外专门修了一条通道,用来让太液池的水流通起来。那个通道虽然隐蔽,是当年修建皇宫的时候特地留下来的,不过她知道大致的方位。
只要她落入了水中,没有人会去救她。她也许便能够通过这条通道逃出生天。
但也只是也许。这其中的风险极大,首先要泅水很长一段距离。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还存在着被萧洛隽发现的可能。不过就算发现了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维持原样罢了。
最差……最差也不过是舍了这条命罢了。
何为情深入骨?就算死,她也不想再忍受萧洛隽同别人夜夜春宵。
而她,更不愿意看到萧洛隽一点一点地试探她的底线。从阿止,到霜华宫的种种……最后甚至有可能在瑰色的下属面前,狠狠地折她的面子。
她还是有自尊的啊……
至于长孙舞,不管她有没有逃跑成功,长孙舞都难辞其咎。若是她逃跑成功了,自然会有人认为是长孙舞同她里应外合故意演了这一场戏,让她逃走的。那时候长孙舞的表情会很精彩吧,明明是想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却放了她一条生路。要是逃跑不成功,长孙舞自然要承担帝王的怒火。私底下对人使坏到了坏人性命,长孙舞怕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