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言刚到老梅庵时实在有几分不习惯,这辈子生下来就有侍女婆子围在身边服侍,到如今,真的有几分悲凉。
尤其这老梅庵不是她家使银子进来的,而是她老爹拼着人情硬是把她塞进来的,庵里的女尼都是服侍老梅师太的,老梅师太也没给她一个小尼姑服侍,宋嘉言自然不会觍着脸去要人。倒不是她使不出那样的脸皮,实在是他们老宋家还没这么大的脸呢。
一切都得亲力亲为,早上的洗脸水都是自己烧的。
其实,这老梅庵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起码宽敞。
宋嘉言分到了一个小院子,虽然不比她家里宽敞,不过别忘了这是庵堂。往日里她随着老太太去庙里礼佛,捐大笔布施,那庙里顶多给她们收拾出两间厢房做歇脚而已。原本宋嘉言以为,她最多只有一个房间呢,结果庵里的女尼却给她安排了一个院子。
院里正房三间,东屋两间,虽不宽敞,住她一个小女孩儿也足够了。而且,裏面一应的用物都是好的,只是颜色偏素。譬如,她卧室的帐幔是上好的暗花青丝锦缎,连拢挂帐幔的玉鈎都是水润润的青玉,更不必提小书房的文房四宝,比她在家里用的都要好。
三间正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小书房,另一间算是个小厅了。东屋里有炉有灶有案有刀,烧个水做个饭也方便,就是……没人服侍。
她这院里,有小尼姑送来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想吃什么菜,就得去庵里的菜地里自己拔了。
初来乍到真是不知所措,灶如何生火不呛烟,煤炉晚上如何封严致使第二日不灭,甚至于大米用什么火候蒸出来的最好吃……若是宋嘉言知晓小纪氏为她来老梅庵还嫉妒得眼中蹿火,她宁可换了宋嘉语来。
若宋嘉语来,估计第二日就得跑回家了。
宋嘉言此人,嘴巴甜,脸皮也厚。第一天她自己折腾半日,连顿正经饭都没吃上,下午她就去蹭饭了。当然,她也不白蹭,到厨下笑嘻嘻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起码洗个菜扫个地倒个水的没问题。她都这么主动劳动了,厨下那些女尼也不好意思不给她碗饭吃。
一连半个月,宋嘉言才学会了怎么用炉灶、怎么蒸米饭,至于炒饭,这倒是难不倒她。不过,宋嘉言不大喜欢自己做饭,她这人爱热闹。哪怕她想去给老梅师太请安,老梅师太从不见她,她就跟着庵里的女尼混。
这些女尼,多是以往宫中的宫人,各有辛酸。
宋嘉言一个小女孩儿,年纪不大,人也有眼力见儿,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家小姐类型,没多少时间,宋嘉言就跟这些女尼混熟了,起码能说上几句话。
首先,最让人惊讶的就是宋嘉言的饭量,以往在家里,有鱼有肉有蛋有菜,宋嘉言都要吃两碗饭。现在在庵里,除了菜就是菜,连蛋都没有,宋嘉言就得吃三碗饭才吃得饱。
当然,女人用的碗都比较小。
厨房里掌勺的叫如玉的女尼就说了:“嘉言,你倒是不胖,不过,少食多餐比较好。”如玉毕竟是宫人出身,非但举止礼仪最好,便是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柔而不腻,随便一个都是吕嬷嬷的水准。
其实,庵里的素斋也做得很好吃。但素的就是素的,再怎么烧,也烧不出肉味儿来。宋嘉言对于自己的饭量也很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吃不饱就浑身没劲儿。玉姨,我能出去走走吗,在庵外头?”
如玉道:“不要走远,就去附近的咱们的庵田梅林中走走就成了,太远了不安全。”
宋嘉言连忙应了,说:“玉姨,你放心吧,我就是出去看看。平日里在家,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出门呢。”
吃过午饭,宋嘉言一并帮着收拾了,又跟如玉说了一声,她就出门了。
另一个女尼如兰笑道:“肯定是出去找肉吃了。”
如菊也笑了:“这些天我看她大中午的不睡觉,用面粉淘了面筋粘在竹竿上粘树上的知了下来,还装模作样地说是怕知了吵着咱们休息。”
如梅接了如菊的话:“可不是吗,自己偷偷地把粘来的知了放在盆里抹上盐腌一个晚上,第二天用油煸熟了吃。弄得她院里香得很,还当别人不知道呢。”
庵里来了个小女孩儿,似乎多了许多乐趣,女尼们一道说着宋嘉言自作聪明的趣事,笑一笑方各做各事了。
宋嘉言这点儿小心思,在这些宫人出身的女尼面前根本不够看,好在她也未耍过什么心机。她就是有些嘴馋了,偷偷摸摸地弄些知了肉来吃。
宋嘉言出门就是找肉吃呢,她早想好了,身上还带了火折子与细盐,腰间挎一把柴刀,沿着山路,四下踅摸。
后来,吴双在形容他与宋嘉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在一个姑娘家的眼里,一只野鸡比我这个绝世美男子更有魅力。”
其实,宋嘉言倒不是觉着野鸡比美男更有魅力,当时,她根本没看到边儿上还有个男人。她踅摸大半个时辰,才踅摸到一只在林间散步的野鸡。看到野鸡之后,大半个月没正正经经吃一次肉的宋嘉言当下飞出腰间柴刀,柴刀飞过,一刀砍掉了野鸡的半颗头。而可怜的野鸡,叫都未叫一声便当场毙命。
吴双挽起的弓箭没能射出去,野鸡已毙命在宋嘉言的柴刀下。宋嘉言颠儿颠儿地跑过去捡起野鸡,捡回柴刀,正想找个地方弄个叫花鸡来吃呢,回头就见一个小子臂挽长弓,两只桃花眼正瞅她呢。
宋嘉言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自己老爹就是帝都有名的美男子,年轻时人称宋玉郎。当然,宋老爹现在年纪有些大了,已经是美大叔了。不过,就是现在,宋嘉言的哥哥宋嘉让,虽然没有老爹宋荣的俊秀,但也是浓眉大眼的俊公子。还有秦峥的清俊、李睿的俊美、宋嘉诺的可爱……反正,宋嘉言自认为见过的少年不少,却似乎都比眼前的少年少了些什么。
有句话来形容美女,是说“荆钗布衣不掩其天香国色”,其实,叫宋嘉言说句良心话,这句话,也很适用于眼前的少年:真是粗缯大布不掩其丰神如玉。以至于宋嘉言恨不能弄道灵符来试试这小子是不是山中妖精变的。
宋嘉言打量那人两眼,于内心深处悄悄地嫉妒了一下人家的美貌。但美貌又不能拿来当肉吃,宋嘉言拎着野鸡就要走人。那人却上前一步,挡住宋嘉言的去路,拱拱手,道:“姑娘,在下吴双。”
宋嘉言语气不善,问:“套什么近乎?干吗,要抢我的鸡吗?”这人既不是刺客,又身带长弓,背上还背了个竹篓,看不清裏面有什么东西。宋嘉言想着,这小子该是来山上打猎的。不过,打猎打到老梅庵的地盘儿就不对了。宋嘉言几乎想代老梅庵没收了这小子的竹篓,裏面肯定是吃的。
吴双浅浅一笑,眉目间似有盈盈光辉一般,俊美之态,难以形容:“我这裏有在山上采的山菇,姑娘身着尼衫,想来是住在庵堂的,这鸡要拿回庵堂吃,不大方便吧。我与弟弟住在这附近,正是梅林的守林人。若是姑娘不嫌弃,小子手艺尚可,正好用野鸡烧山菇,味道鲜美极了。我愿意请姑娘用饭,如何?”
人生得好看就是沾光,宋嘉言多瞅了几眼吴双,抬抬下巴,立场坚定:“放心,我自己能收拾。”她自己的鸡,干吗要为一点山菇就分给这兄弟两个吃啊,她才舍不得呢。
吴双依旧笑吟吟地:“姑娘就是自己收拾,如今山上也没有干柴。姑娘先拔鸡毛,掏内脏,再寻柴火来烤鸡。这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干柴难寻啊。”
宋嘉言说:“万一你是拐子可怎么办?”
吴双哈哈大笑道:“就是拐子也会怕姑娘的柴刀的。”
宋嘉言是个傻大胆,更兼吴双生得秀色可餐,反正昏头昏脑的,宋嘉言就跟着吴双去了。见吴双有小背篓,宋嘉言就把野鸡放在吴双的小背篓里叫他背着。
吴双极善言辞,笑道:“姑娘想将这鸡怎么吃?”
宋嘉言道:“做成叫花鸡来吃。”
“我看姑娘唇色泛干,眉心似有一缕火气,不如喝鸡汤,我放一些药草进去,清凉去热的。”吴双一看就是走惯了山路的,步子轻盈灵敏,难得宋嘉言还能跟得上他。
宋嘉言边走边向吴双自报家门,介绍自己。及至吴双回家,屋里便出来一位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宋嘉言顿时呆了,既惊且叹:“你们是双生子啊!”
吴双解下背上的竹篓,笑着介绍一句:“这是我弟弟,吴玉。”
“阿弟,这位是宋姑娘,住在附近的庵堂。”
吴玉对着宋嘉言拱拱手,就没再理会她,转而去看兄长竹篓里的东西,道:“阿兄猎到了野鸡?”
“是宋姑娘猎到的,我采了不少山菇,宋姑娘拿山鸡入夥,我们一并吃饭。”
吴玉的桃花眼冷冷地扫了宋嘉言腰间的柴刀一眼,与兄长道:“昨天捉来的鱼养了一夜,也可以杀了。”
吴双笑道:“你去把鱼杀了,我来收拾鸡,宋姑娘,麻烦你把山菇洗干净,咱们也可以快些用饭。”
宋嘉言去找盆舀水洗山菇,一边洗一边问:“我听说山上有许多蘑菇是有毒的,这些蘑菇能不能吃啊?”
吴双笑道:“到时我先吃,万一有毒,也是先毒死我。姑娘见我被毒死,就不要再吃了。”
宋嘉言哼哼两声,说:“你们是帝都人吗?庵里怎么会请你们看守梅林啊?”老梅庵虽然不算非常大,不过,老梅师太圈了好大一处地盘,都算在老梅庵所属范围之内。庵堂裏面有女尼们打理,外面就需要帮手了。只是,看这兄弟两个的模样,实不像寻常的守林人,刚刚他去厨房里拿盆洗山菇时,往里间儿扫一眼,还看到了好些书册。
宋嘉言有所问,吴双却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兄弟两个一看就是做惯了的,非常利落地将鸡和鱼收拾好,宋嘉言也把山菇洗干净了。吴双的厨艺了得,一个灶来煮饭,一个灶来烧菜,小半个时辰就都弄好了。
一样山菇野鸡汤,一样烧野鱼,一样炒山菜,荤素相宜。
宋嘉言大半个月都没好生吃过一回肉了,这回见着鸡鱼,眼睛都绿了,抄起饭碗就是埋头一通吃。人家斯斯文文、俊美成双的吴家兄弟没吃几口,宋嘉言已经席卷了一碗饭、半只鸡、一条鱼、半盘子山菜,连带两碗山菇鸡汤。
吴玉看他哥一眼:为着人家的一只山鸡,找了个饭桶回家,真是亏死了。
吴双心下也是苦不堪言: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姑娘,他盘算着顶多吃上半碗饭,喝上半碗汤也就饱了,他实未料到这丫头胃口这般惊人啊。若早知是个小饭桶,他哪里敢打山鸡的主意?
直待肚子鼓起来,宋嘉言方打了个满意的饱嗝,摸出帕子擦擦嘴巴,一脸幸福地弯着眼睛赞叹:“好吃。”瞅一眼天色,宋嘉言笑道,“我得回去了。大吴哥、二吴哥,我就先走啦,谢谢你们招待啊。”说完,宋嘉言起身告辞了。
吴双还客气一句:“妹妹有空来玩儿啊。”
宋嘉言完全不懂客气地说:“会的会的,你做饭很好吃,我肯定会常来的。”
吴双当即想抽自己一嘴巴,怎么这样话多!这丫头可别当了真才好。
宋嘉言已经揉着肚子回庵堂了。
兄弟两个看着桌间的残汤剩饭,吴玉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双挑眉:“鸡不是偷的。”蚀把米倒是真的,“吃吧,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宋嘉言是个谨慎的人,虽然吃了吴家兄弟一顿饭,回到老梅庵后,她还是找了如玉女尼打听吴家兄弟的底细。
如玉把干木耳泡在白瓷碗里,笑道:“哦,吴家兄弟啊,他们是看守梅林的,你遇到他们了?”
“玉姨,他们斯斯文文的,生得也不错,实在不像寻常人。”宋嘉言道,“我看他们像是读书人。”
如玉笑道:“师太十分珍惜庵外梅林,寻常那些粗人哪里配打理咱们的梅林呢?听说他们兄弟是来帝都准备春闱的,或者是知道梅林里状元屋的名声,便来应征守林人了。”
“状元屋?”
如玉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吗?先时你父亲与叔父也做过梅林的守林人,后来,你父亲中了状元,便有人将他们住过的那几间守林人的小屋称为状元屋,有不少读书人都会来碰碰运气。在吴家兄弟来之前,是一位卢举人住着,卢举人住了六年都无所获,便离开了。”
宋嘉言直接无语,唇角抽了又抽,方道:“这要是住个屋子就能中状元,那也不用念书了。”
如菊一笑,轻轻吹去松子上的细皮:“要不怎么外头都管读书人叫书呆子。”
一时饭好,宋嘉言帮着摆上饭,她就喝了一小碗的稀粥。如兰故意笑问:“嘉言,怎么吃得这么少?”
“哦,中午玉姨说叫我少吃多餐,我想了想,觉着玉姨说的是对的。”
如玉几个暗暗偷笑,不再逗她。
宋嘉言常从庵里带些新鲜的蔬菜过去给吴双吴玉吃,宋嘉言总是带东西来,吴家兄弟有好吃的,也不好不给她吃。
当然,上一回是馋狠了,解过一回馋后,又常在吴家兄弟这裏吃到一些荤味儿,宋嘉言就恢复了以往的斯文形象。她从来都不会白吃饭,她还教吴家兄弟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上当季的菜蔬。宋嘉言道:“若是下雨下雪的不方便出去打猎抓鱼,就吃院里的菜,多方便。”
“言妹妹还会种菜,真是多才多艺。”
“这算什么多才多艺,我祖母在家都会种菜。”宋嘉言把土拢上,又稍稍点了些水上去,说,“过两天就能出苗了,要是看着地里干了,记得浇水。浇水最好是早上或是晚上浇,现在种的是青菜和一些小葱,等过些天,就能种萝卜和白菜了。”
宋嘉言帮他们把菜地整理好,向来少言寡语的吴玉端了盏茶出来给宋嘉言喝。宋嘉言洗洗手,接了吴玉送上的茶,笑道:“吴二哥也就这个时候和气些。”
吴玉没理宋嘉言,心说:难道任你白吃白喝?
宋嘉言已经转过身与吴双说话,瞧着白瓷碗里的茶水说:“这是梅花茶吗?”
“我们兄弟去年就来了,一直住在这裏,冬天这上千株梅林,只用来观赏就太可惜了。我便做了些梅花茶,送到庵里去,听说裏面的师太也喜欢。去年还酿了梅花酒,就埋在梅花树下,待冬日就可以挖出来饮用了。”
宋嘉言眉眼含笑道:“什么时候喝,跟我说一声,也送我两坛吧。”
吴双笑道:“只要妹妹不嫌弃。”
吴玉瞟了宋嘉言一眼,看这模样,哪里像是会嫌弃的?果然,宋嘉言两眼亮晶晶地道:“不嫌弃不嫌弃。”原本,说好今年她去李家跟着一道酿酒的,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她来了尼姑庵,酒自然酿不成了。想着以往的悠闲生活,宋嘉言惆怅了。
惆怅的宋嘉言自山中挖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回去,找了锄头来种在自己的院子里。
宋荣中秋的时候来看了宋嘉言一回,见宋嘉言小院儿里的花圃中山花烂漫,院中两棵梨树上结了累累的果子。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到了正房,裏面东西一应俱全,而且以宋荣犀利的眼光来看,件件皆是上品。
书桌上有宋嘉言练的字,拿起一看,宋荣笑问:“颇有长进,还在坚持练字?”
宋嘉言笑道:“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继续练了。”说话间便找来茶盏,沏了茶给父亲喝。
当初把宋嘉言送进来是没办法的办法,老梅庵里能塞进一个宋嘉言,实在塞不进宋嘉言的丫鬟婆子了,搞得女儿身边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要说完全放心,那是自己安慰自己呢。只是当时也管不了什么放不放心,平安最重要。
呷了一口梅花茶,宋荣的一颗心全搁肚子里去了。他欣慰地瞧闺女一眼:“看你过得还好,我就放心了。”屋里院里都整整齐齐的,即使没有丫鬟服侍在侧,宋嘉言一人起码过得了日子。
宋嘉言道:“就是闷了些。”
“安心地念些书,习习字,修身养性。有没有去给师太请安?”
“每天早上都去,就是师太从不见我。”宋嘉言说,“我在师太屋子外头请了安,用过早饭后,回来看会儿书,或是出去走走,也会去菜园里帮忙。”
宋荣笑一笑,正要说话,就听外头有人叫嘉言的名字。宋嘉言出去,见是庵里的一个女尼叫明惠的。明惠拎着个食盒,笑着将食盒递给宋嘉言,道:“听说你父亲来了,是如玉姐叫我送来的。”
宋嘉言连忙接过,又对明惠道谢,请明惠去屋里坐。明惠自然不会进去,笑一笑就告辞了。
宋嘉言提着食盒进去,裏面是四样点心四样鲜果,点心是一样梅花糕,一样玫瑰酥,一样白玉饼,一样杏仁卷,都还温温的,一看就是刚做出没多久的。鲜果则是一样马奶葡萄,一样鲜灵灵的蜜桃,一样切开的西瓜,一样黄橘。
把鲜果点心摆好,宋嘉言说:“爹爹,你尝尝点心,比咱们家里做的还要好吃。等过几日中秋时,庵里还要做月饼,我早打听了,要做十六样馅儿的月饼呢。”
宋荣拿了块点心吃,的确味道极好。
点心好坏倒是其次,知道他过来,庵里的女尼还给嘉言送一份点心果子来,看来闺女过得不错。
宋嘉言自己也拿了片西瓜吃,西瓜本是汁水多的水果,宋嘉言用一片小小的青丝帕托着,吃相优雅又漂亮。这庵中女尼大都是宫人出身,规矩礼仪都是一等一,宋嘉言在这裏住些时日,不必刻意去学,耳濡目染之下,已比靠吕嬷嬷教导还要强三分。
尽管宜德大长公主再不曾见过宋嘉言,不过,住在庵中的好处还是渐渐地显示了出来。
当然,这还只是表面的好处。宋荣非常了解女儿,宋嘉言是个活泼热闹的性子,哪怕自身是个女孩子,宋嘉言都恨不能日日呼朋引伴地过日子方好。宋荣希望宋嘉言的性子能更沉静一些,如今看宋嘉言能在庵里耐得下性子习字看书,宋荣非常满意。
吃过点心果子,喝过茶水,说了些话,宋荣便要起身离开了。
宋嘉言又跑去厨下装了一大匣子点心给父亲带回家,宋嘉言说:“给祖母尝尝,别叫她惦记我,山上也不赖。”
宋荣接过一大匣子点心,转交给随从,摸摸女儿的头:“那爹爹就回去了。”
宋嘉言挥一挥小手绢儿。
这次送别宋荣的感觉绝对比上次好受许多,上次心下种种不安,如今宋嘉言已经适应了庵里的生活,虽然安静了一些,却并不是不能忍受。
庵中有一座巨大的藏书院,宋嘉言从未见识过这许多藏书,管理藏书院的女尼叫如渊。若是宋嘉言想去借书,可随意出入。天气好的时候,宋嘉言还帮着如渊女尼晒过书。
就是平日里这些女尼身上,也有许多让宋嘉言惊叹佩服的地方。
不要以为尼姑真就是个清苦的职业,别处的尼姑宋嘉言不清楚,但是,老梅庵的女尼,还是相当讲究的。
譬如洗头时用的洗头膏就是十几样中药按照比例磨成粉,做成膏脂状来使。还有寻常用的面脂,都是女尼们自己用花露、珍珠粉配出来的东西,每天用一点,脸上就水润润的。她们还有各种保养的秘方,偶尔看到宋嘉言哪里粗糙不雅时,都会提点着她。
宋嘉言或许自己不觉,不过,就是向来嫌她吃得多的吴玉,私下也会赞一句:“那丫头越发有些样子了。”
吴双单手握着一卷书,微微一笑。何止有些样子?初时宋嘉言那用柴刀砍野鸡的剽悍模样,吴双至今铭记心间。当然,如今宋嘉言也不是不剽悍,只是,想来如今再拿柴刀砍野鸡,也会多几分优雅了。
宋嘉言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庵里的女尼对她颇为照顾,她院中梨子丰收时,便摘了梨子给女尼们送去。冬天时,她拿出一两银子给吴双,叫吴双下山时替她买些水仙根来。待水仙养到将将结苞时,宋嘉言又到处送她的水仙花。
当然,她也没忘送吴家兄弟两盆。
入冬时,吴家兄弟做了许多腊肉腊肠腊排骨,说是吴玉在山中猎来的野猪,就凭这些腊肉,她也不能得罪吴家兄弟啊。
其实,就算宋嘉言什么都不送,她这么一身银丝绣红梅、又滚了毛毛边儿的裙裳穿出来,小姑娘还生得柳眉杏目鹅蛋脸,肤如脂玉,发如锦缎,发间簪一枝怒放的梅花,微笑时一双眼睛仿似会说话一般。这样的小姑娘能来吃饭,绝对是男人的荣幸啊。
尤其宋嘉言并非徒有外表,她自幼念书,写得一手好字,双手能书,品位上都是自幼熏陶出来的,眼界不缺。你与她说诗书、说历史、说当今,她都能接得上话。而且,宋嘉言性子洒脱,举止谈吐毫不拘泥造作,与她相处,会觉着有说不出的舒服。
就是吴双,在宋嘉言来吃饭的时候,都会格外下功夫来烧菜。吴玉都暗地里很瞧不起他哥的这种行为,很是抱怨:“平日里就随便糊弄。”
吴双道:“那也没饿死你。”
待宋嘉言一来,就妹妹长妹妹短地招呼,吴玉并不是傻瓜,相反,他聪明得很,若有所思地问他哥:“你瞧上那丫头了?”
吴双瞟他一眼:“功未成名未就,现在说这个,太早。”反正,吴双对宋嘉言就是格外用心。
很快,吴双就发现,对宋嘉言格外用心的,绝非他一人而已。
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前,宋荣带着老太太来瞧了宋嘉言一趟。比之八月那一回相见时宋嘉言的小女尼模样,如今换回寻常衣衫,自然多了几分亭亭玉立的感觉。
老太太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孙女比在家时更漂亮了,相对于在家时的热闹性情,宋嘉言身上多了几分内敛沉静。
自宋嘉言来了庵里,在老太太跟前承欢的就多是辛竹筝,辛竹筝心意是好的,只是,这世间,谁也替不了谁。老太太就是跟宋嘉言相投,见着孙女,老太太分外高兴,握着宋嘉言的手道:“我想着,尼姑庵里也没肉吃,担心得不得了,你爹爹总是瞎忙,也不陪我来。”抱怨儿子一句,摸摸宋嘉言白里透粉的小脸儿,老太太欢喜道,“一看这脸色就知道没吃苦。”
宋嘉言笑嘻嘻地挽住老太太的胳膊到自己院里去,声音清脆:“祖母,我在哪儿都苦不着,您就放心吧。”她这屋里暖和得很,服侍着老太太去了外头的大氅,又问候老太太的身体如何,以及家里人如何。
老太太坐在宋嘉言软软的榻上,接过孙女奉上的茶,喝一口,笑道:“都好,你不用挂念。今年冬天你表姑表叔就要出孝了,明年你表叔十五,我跟你舅婆正想给他说门好亲事。嘉让也回来了,还被你老子捶了一顿。”说着,瞪儿子一眼,老太太又笑了,“嘉语跟嘉诺也好,嘉诺在学里常被先生赞呢。他们原本也说要来,你爹爹说庵里清静,怕吵,就没叫他们来。”
祖孙两个亲亲密密地说了许久的话,到中午,庵中女尼还送了一桌午饭过来。
庵中都是素食,却是样样精细。
老太太一入口就大为惊叹,说:“难怪丫头吃得小脸儿粉嘟嘟,比咱家厨子做得可好吃多了。上回你爹爹带回去的点心,我给他们吃,他们都说好呢。”老太太又点点头,“素斋烧得也好。”一吃这饭,老太太算是彻底放心了。
宋嘉言悄悄与老太太说:“祖母别看都是素菜,这些小青菜、小水萝卜、小白菜、茄子,都是从暖房里种出来的,在外头卖得比肉还贵呢。就是裏面的调料也了不得,放了很珍贵的药材呢。”
“难怪这样好吃。”老太太吃得欢喜,赞许地看儿子一眼,“给咱们丫头找的这庵堂不错。”
宋荣心中有数,他上一次来可是没能留饭的,只能说宋嘉言在庵中混得越来越好了。收下母亲的嘉许,宋荣笑道:“早说让母亲放心了。”
“不亲自来瞧一瞧,我哪里能放心呢。”老太太道,“原本,我想着叫你爹爹接你回家呢。你爹爹说还要等一等,这庵里还不赖,你就先住着吧。承恩公府有个没脸没皮的小子,总是来咱家,我都恨不能一棍子把他打出去。”偏偏人家是太后娘家,老太太还是顾忌一些的。
宋嘉言忙问其缘故:“咱们家与承恩公府又没什么来往,就是子弟间,大哥二弟都不认得他家里人,怎么倒来咱家呢?”
老太太本就有些不高兴,哼道:“还不是上回嘉诺跟秦家嵘哥儿捡了他家孩子嘛,他家有个小子,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魔怔,咱家有个大事小情他总是来。看着就不像正经孩子,还打听你二妹妹呢。”
宋嘉言眉毛一挑:“这样的家伙,就不能让他上门。”
宋荣笑道:“方二公子近来得了世子的训斥,听说挨了一顿好打,总能让他长些记性的。”宋荣又不是死的,女儿们还小不说,再者,就是秦峥那样出色的少年,他都要寻思寻思,何况方二公子那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宋荣宁可闺女嫁不出去,也不可能许配给那种人的。
听说方二公子挨了揍,老太太半点不同情,直接赞:“打得好!”
祖孙三人用过午饭,又喝过茶水,宋荣就带着老太太与庵里送的水果点心准备回家。
出庵门时,宋荣道:“你大哥、二弟、秦峥、李睿都来了,在守林人那边的小屋儿里,你过去瞧瞧吧。”
老太太才想起来,呵呵直笑道:“是啊,一见着你,我就全都忘了。你去瞧瞧,看看他们吃饭没,若没吃饭,从庵里弄些东西给他们吃。”
宋嘉言笑道:“知道了。祖母,山间风大,又是刚吃过饭,您还是轿里坐着吧。”宋荣带着老娘来山上,自然做好万全准备。
老太太摆一摆手,道:“我腿脚还利落着呢,今天又不冷,走一走,待累了再坐轿。”
望着父亲与老太太带着随从下山去,宋嘉言方转身去见宋嘉让他们。
跟着祖母父亲上山,宋嘉让就是为了来瞧瞧妹妹。没想到他出去这一遭,妹妹就进了尼姑庵,宋嘉让很是不放心。若不是宋荣严厉警告过他,不准他私自前来老梅庵,他早来了。
秦峥是打着赏红梅的名义,至于李睿,他得跟合伙人谈一谈明年的生意。何况,这一年的相处,李睿与宋嘉让也有了不错的交情。
宋嘉诺完全是因为祖母父兄都来,他也就跟来了。而且,他也有些惦记大姐姐,大姐姐向来喜欢吃肉,在庵里吃素,得多清苦啊。
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小子们,自然是不被允许进老梅庵的。倒是宋荣对老梅庵外头很熟,就叫他们去守林人的小屋里去等。至于会不会饿着之类,宋荣根本没有多想,都是半大不小的了,饿一顿也没什么要紧。
不过,吴家兄弟行事大度,自然不会连一顿饭都舍不得施舍。
第一次见面,就是秦峥几个,也被吴家兄弟的丰神俊秀震撼了一把。诸人都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开口一说话,吴家兄弟就笑了,哦,原来是来看宋嘉言的。
吴家兄弟更添了三分热情,吴双开了坛梅花酒,笑道:“冬天,我们这裏也没什么好菜,就请兄弟们随便吃一些吧。”吴双在灶上一通忙活后,端来一大盆的腊肉炖薯仔,两只蒸腊鸡,饭是腊肠饭,一片片粉红晶莹油滋滋的腊肠蒸熟了放在白玉一般的米粒中,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