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我惴惴不安地躲在机舱里,周围孤独陌生的空气一点一点让我接近窒息。
“你坐飞机来好了,还快一点儿。”钧雨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我有恐高症。”我有些想撒娇。
“什么恐高症,这有什么,坐飞机你还会害怕啊?坐飞机什么感觉都没有,比坐火车舒服多了。从北京到上海也就两个小时,一会儿就到了。”
“不是说好你要陪我坐的吗?”我开始不讲理。
“大小姐,我总不能坐过去再坐过来吧?没事的,我去接你。我们很快就见面了。”
“我怕我晕机。”
“喂,我的大小姐,你就不能坚强点啊。”
“我够坚强的了。那你可得来接我啊。”
“放心吧,我不接你,你还不杀了我。你一落地就给我打电话。”
“好,我要鲜花啊,可不能空手来。”
“行了,你有完没完了。”
不能再说下去,怕他会不耐烦。不知何时我变得如此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话,他就开始讨厌了。
飞机倾斜地冲上云霄,那种不可言喻的速度快要把我的心脏坼裂。胃即刻就开始抽搐翻涌,我痛苦地皱着眉头,仿佛在飞速地接近死亡。
临座的男人似乎被我的表情吓到,他怪怪地看着,做出随时逃离的姿势,生怕我突然间呕吐出来。
行走在漂荡无依的天空,我开始想象那大束鲜艳的玫瑰。它们一朵一朵地走过来,把我包围,把我渲染,我有了一件梦的衣裳。
记得以前相会时,总是这样对话:
“哎,你可要打扮得漂亮点儿见我啊,不漂亮我可不见啊。”
“那你也得打扮得精神点儿见我,不精神我也不见。”
“小辣椒。”
“小薯仔……”
如今甜言蜜语全被不耐的情绪取而代之,是什么让他转变?一晃而过的时间?又或是稍纵即逝的新鲜感?
两个多小时的空中梦游,让我痛苦不堪。还好,想到马上要见面,想到那件梦的衣裳,枕着它,让我苍白的脑海有了迤俪的色彩。
马上就要见到钧雨了,我渐渐振作起来。
飞机终于落地了,我起伏不定的心情终于也倏然安定。
“钧雨,我到了!”
下了飞机,我就欢快起来。终于到上海了,久违的上海,爱恨交织。
“瑞君,我不能去接你了,我们还在开会,走不开,你自己坐机场大巴过来吧。很方便的,一会儿就到。”
“……”没有力气再讨价还价,那一刻,我把疲惫、失望、沮丧等情绪通通自抑住,储备力气,寻找机场大巴。
这个结果还是没有想到,所以接受起来特别难。一路都在闹情绪,自己跟自己打架。
摩登的上海藏着一颗孤独的心。忽地,脑中跳脱出芬妮的那句话——想结婚还不容易吗……
顿时我又振作起来。揣怀着这份私密的美好,心跳比平时更有力地鼓噪着。
钧雨不但没有来接我,而且他又打电话来说中午也不能一起吃饭,要到下午才有空。
如果他在面前说这些话,一定早将他碎尸万段了。
他不等我反应迅速挂了电话,他怕我发作。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算了,理解吧,这样也好,我有充足的时间洗澡、化妆。
还好,钧雨的新家仍有我熟悉的味道!那气味对我而言,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迫不及待地靠近,融入,尽情地呼吸,慢慢地舒缓了紧绷的神经。
崭新的床单,崭新的窗帘,崭新的家具,崭新的写字台……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比我想象得还要新鲜!想想北京的家还没有这裏唤然一新。
打开窗户,我看到了一片无限透明的蓝,我欣喜地张望起来,这是钧雨在上海的阳台。呵,还有一盆可爱的仙人掌呢!还是我送他的那盆吗?似乎长大许多了!我看到它那饱含水分的躯体,渗出绿油油的生机,我也跟着兴奋起来。
女人真真是情绪的动物,前一秒和下一秒竟有着千差万别。钧雨最爱这样数落我:“你呀,永远长不大。”
做个长不大的孩子不好吗?至少那份纯真的情愫藏在身体里,总有它的可爱!
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翩然起舞。从阳台舞到衞生间,竟又发现了两只同样可爱的瓷杯子。呵,连牙具都备好了两套!
一切都静止在甜蜜的空间里,我自私地把这一切都幻化成钧雨为我做的准备。那个陷在爱情里情商为零的女孩儿,多年后都记得这个不曾再有的如梦空间。
钧雨,钧雨!我在房间里大叫他的名字!自言自语。
没人理会我,我开始收拾房间、收拾行李;接着,再洗澡,整理乱掉的头发,涂唇膏,化妆;最后,开始换衣服。直到挨过了午餐时间,我已来回换过了四身衣服,身心俱疲。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那一瞬,他静静地走进来,深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衣,蓝灰加细红条纹的领带——钧雨好看得让我紧张。
我们拥在一起,我主动吻了他。
“小家伙,有进步啊。”
钧雨捏起我的脸,笑。
“臭东西,也不来接我,想气死我啊。”我推开他,野蛮起来。
“哼,温柔不到三分钟就原形毕露了,真是野蛮!走吧,出去吃饭吧。哪种动物饿了就爱咬人啊?”
“你不是不能陪我吃饭吗?”我撅着嘴。
“我的大小姐,这不把客人给推了吗?为了你,我把大老板都得罪了。”
“我才不信呢。”哼了一声音,我扑过去,跳到他背上,“讨厌,背我走三圈。”
“好,走十圈都没问题,真是只母老虎!”
我箍着钧雨的脖子,笑得肆无忌惮。
储存了几个钟头的不安情绪,竟在这一个拥抱的时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上海,一座魔幻的城市!
挽着钧雨走在上海的街头,我陶醉得双颊带着红晕。恋爱的季节多好!连空气都是甜的!不是在梦里吧,我咬着钧雨的手指,直到他喊疼。
“我也搬到上海来吧,我在上海找份工作。”我认真地对钧雨说。这个念头藏在心裏很久了,今天才说了出来。
正在埋头喝汤的钧雨像被烫到,汤溅在桌面上,“你来上海干吗?我说不定马上就回去了,你折腾什么?”
我看着他,不吭声。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就这么想我,急着嫁我啊?”钧雨把头一偏,好笑地看着我。
我被钧雨的话气到,急得涨红了脸,“谁急着嫁你了,你有什么好?”我知道自己嘴硬,但这样说,心裏至少会舒服一些。
“你害羞的样子最好看。”钧雨若有所思地一笑,“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这个样子,一下子我就喜欢上了。”
钧雨最知道我的软肋,他的甜言蜜语永远对我有杀伤力。
“是啊,哪有你这么大胆的,第一次见面,要完名片,还跟我要家里电话。”
“谁让你特愿意给我,想不要吧,又怕扫了你的兴。”钧雨笑起来。
“讨厌……哎,你看对面走过来的那个女的怎么样?”我逗着钧雨,眼看着一个身材凸显的美女窈窈窕窕地走过来。
“不错啊,她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想不想听?”
“想啊,快说。”
“有一个食人族的族长领着儿子外出打猎,他们躲在草丛里,等着猎物出现。等着,等着,一个小瘦子走过来,儿子问:‘爸爸,这个行吗?’族长说:‘不行,这小子太瘦,吃起来没啥意思。’一会儿,又有一个胖子经过,儿子问:‘爸爸,这个怎么样?’族长说:‘不行,这个太肥,吃了胆固醇会升高。’他们只能又接着等,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窈窕的美女经过,儿子又问:‘爸爸,这个可以吧?’族长说:‘哇噻!好极了!我们把她捉回家,把你妈妈煮了吃!’”
两个人的笑声,洋洋洒洒地弥漫开。我伏在钧雨肩上,笑到见牙不见眼。
这就是钧雨,总能让我在忧伤时还觉得幸福。
是否这就是我憧憬的幸福?
夜姗姗来迟。
仙人掌害羞地躲在阳台上,我们的热吻让它面红耳赤。
电视里飘出一段熟悉的旋律,在此刻听来并不忧郁: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画面上,林青霞正踩在秦汉脚背上缓缓拥舞,久违了的经典画面。
“哎,我们也跳舞吧,像电影里那样。”
我脱掉鞋子,把自己挂在钧雨的脖子上,身体失去重心地一边倒。
“哇,你要踩死我啊,你踩着我怎么跳啊?”钧雨表情痛苦。
“你怎么那么笨啊,就这样跳啊,你看,就像电影里那么跳。”
“根本跳不了,”钧雨松开我,“好了,我的大小姐,你就别折腾我了,好不好?那是拍电影,你又不是林青霞,我也不是秦汉,现实点儿啊。”
我的兴高采烈忽然沉下去了。四肢一阵发软。
钧雨把我抱起,放到沙发上,“快,把鞋穿上。来了就折腾我。”
“真扫兴!”
看着扔到面前的拖鞋,我噘起嘴。好不容易见到面,一点情趣都没有。
“玩了一天了,还不累啊。你就安静会儿,让我看会儿新闻。”
钧雨拿起遥控器搜索。那样子极其无聊。
我蜷在沙发上沉默着,像个蜗牛。心裏并不痛快。
“好了,大小姐,我知道你也累了,快去洗澡睡觉吧。”钧雨拍拍我,他当然看出我的不快。
“晚上别理我啊。你就看你的电视吧。”
我示威似的站起来走进衞生间。
刚走进去,我又不放心地探出头来,“声音关小点儿,吵死人了!”
水龙头哗地响起来,我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片刻,仍没有脚步声。该死的钧雨,还没跟过来!
衣服刚脱到一半,钧雨大叫一声扑过来,“哈,我来也!”
“哎,谁让你进来的,你不是说好不理我的吗?”
我拿水龙头喷过去。
“哇——我还没脱衣服呢,全被你弄湿了!坏东西,看我不收拾你!”
“啊……讨厌……”
欢笑声哗哗地流淌,快要将整个房间淹没了。
恋爱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忽悲忽喜,变化无常,任性到极致,敏感到极致,悲伤时岌岌危,快乐时飘飘欲仙。
上海的夜景美得让人心醉,我跟钧雨又一次在阳台上亲吻。吻着吻着,突然我就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钧雨措手不及。
“怎么了,宝贝儿?怎么了?”
任钧雨一遍遍地呼唤,我仍是停不下来。
真是无法解释的一幕,至今想来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呢?为了如此短暂难得的欢愉?为了久别之后重见恋人的悸动?
钧雨直到分手前的一个月里还在问我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或许是我想到了那晚张慨的吻?
那天那夜,长得令人有些恍惚。
多年以后,我跟钧雨之间的那些对话还会时不时地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
“钧雨,芬妮元旦就要结婚啦。”
我舒服地躺到钧雨的臂弯里,幽微地看着天花板。
陌生房间里漫起薄薄的琥珀色,我并不害怕。
“是吗?他们俩不是老吵架吗,结婚能好吗?”
钧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
“吵架才是夫妻啊,不吵才有问题呢。咱俩也该好好吵一架了。”
“你有毛病吧?没事想吵架,我可不想跟你吵,还不够累的。”钧雨不耐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