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比痛苦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脑袋,不断嘶吼出声,意图阻断不停在脑子里回响的阴冷声音。
那个声音自具霜与他一同被赶到别墅外晒月亮的夜晚开始出现。
不曾说别的话语,一直絮絮叨叨不停念着同一句话,“具霜命定之人拥有纯阳之身,他已现身,你终将会遭抛弃!”
那是龙兰在心中藏了近八百年的秘密。
草木一族与其他妖类不同,生出灵智的条件更苛刻。
在龙兰化形前的一百年,他便生出了灵智,而具霜则是第一个被他映入脑子里的女子。
或许是与花妖天生偏阴偏柔有关,绝大多数花妖甚至都未做过多的考虑,直接便化作了女儿身,若不是具霜的出现,龙兰当初大抵也会选择化作女子。
不断在他脑子里回荡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嘶哑,就像一个竭斯底里的囚徒贴在他耳畔低语,喑哑,聒噪,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无比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在铺满落叶的湿润土地上,试图缓解从大脑中传来的撕裂一般地疼痛。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疼痛未有停歇,犹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自脚底向上蔓延,层层覆盖住他的尚存的意识。
浓墨一般的黑气在夜色中不断涨大,一股脑钻入他如残叶般在风中颤栗的身体,他本就染上一丝污浊之气气的灵台再度被黑气所侵染,当他的灵台完全被黑气所充盈,形成浆糊一般粘稠的雾气之时,耳畔又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潮湿,滑腻,仿佛有毒蛇盘在他耳旁吞吐蛇信。
“怎又不听话了?分明上次给你那好姐姐下药的时候还那般积极,啧,真该治治了。”
他的身体逐渐发软,如水一般瘫在黑山道人冰冷的怀中。
他身旁已然碎成一滩沙的恶龙尸体在黑山道人的操控下再度塑形,凝成一具与龙兰一般无二的躯体,神色诡异地穿透雾色缓步而去。
就在细沙塑成的龙兰穿透雾色而去之时,瘫在黑山道人怀中的龙兰突然猛地睁开眼,意图从黑山道人怀中挣脱,阻止假龙兰的前进步伐,奈何他刚要挣扎,就被黑山道人所控制住。
他的眼睛在某一瞬间涨得通红,双手紧握成拳,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在他心生绝望之际,黑山道人那装逼的声音又阴阳怪气地响起,“啧啧,你对那小芙蓉花精倒是上心。”
黑山道人话音才落下,龙兰便满脸警惕地望着他,已然忘了挣扎。
黑山道人瓮声瓮气的声音再度自青铜面具后传来,“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你那好姐姐能否认出你。”
龙兰一片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流动的情绪,就在这时候,黑山道人的声音径直扎进龙兰的脑子里,“倘若这一局你输了,你便要再替我做一件事。”
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黑山道人话音才落,龙兰整个人便如同失去控制一般,木然起身,跟在假龙兰身后走……
麻袋一般被方景轩扛在肩上的具霜无端觉得自己此时不应该如此沉默,她故作深沉地咳了两声,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平地刮来的阴风灌了一嘴的沙。
她“呸呸呸”吐出几口细沙,随口就来了句,“总裁大大,我们要去哪里呀?”
方景轩此时哪有空搭理具霜。
具霜也早就习惯这种吃闭门羹的感觉,更何况她也不是真希望方景轩搭理自己,与其说她是在与方景轩搭话,倒不如说她是在以这种无聊的方法宣泄自己的情绪。
是的,她急需宣泄,一直这样闷下去,她觉得自己大概会死在方景轩肩上。
方景轩奔跑速度很快,凉风呼呼扫着她的面庞刮过。
不过须臾,那拖着断尾“西方恶龙”缓步前行的龙兰就被甩得没影。
方景轩毕竟是血肉生成的真人,并非铜铁铸造,扛着具霜一口气跑出这么远难免会累,会喘气。
他停下来休息的地方有棵巨大的香樟树。
此时四周一片死寂,明晃晃的下弦月不知何时变成了血一般的深红,周遭吹来的风透着森冷之意,迎面刮来,凉气顺着毛孔一路钻入骨髓里。
原本还想继续说话的具霜面色冷凝,出于妖的直觉,她隐约察觉到接下来定然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
正如她所预料,这种意识才生出不久,后方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那样的声音本不会轻易被人察觉,只是这个夜格外的静,静到仿佛连时间都已经停止。
原本准备停下来歇息的方景轩像是也发现四周徒然变得十分异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下脸继续扛着具霜往前冲。
这次他奔跑的速度比上一次要更快,具霜只觉晚风迎面刮来,身下越发颠簸,连带着她整个视线都在一同晃动。
不断从地面掠来的风沾染了丝丝腥膻之气,像是血的气味,又像是什么生物被埋在地底正在一点一点地死亡腐烂。
大有深意地拍了拍方景轩的肩,方景轩脚下一滞,具霜便乘机贴在他耳畔说了声,“跑慢点。”
方景轩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却依旧照办,奔跑的速度明显放满了很多。
具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嘴角不受控制的自动勾起,随后便开始不动声色调节自己体内缓慢流淌的妖力。
先前变作参天大树的时候,她只是无法动弹,体内妖力尚未被堵塞,而今她虽然可以自主行动,战斗力却又大打折扣,她身上妖力不能乱用,不仅要找对时机,还得把控好那个量,否则她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打到一半就因妖力枯竭而再次变回一棵树。
四周不知何时升起了浆糊一般浓稠的白雾,刻意放慢了步伐的方景轩,由奔跑转变为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与具霜谁都没开口说上一句话,两人皆心事重重,只想一举冲出这个磨人的结界。
高大的人影藏匿在浓得化不开的雾色中,沉重的呼吸声在迷雾中愈拉愈近,却又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叫人猜不透浓雾中访客的用意。
具霜觉得自己要被这种奇怪的感觉给逼疯,她忍不住戳了戳方景轩的脊,刚要张嘴说话,就被一阵突兀的急促脚步声给打断。
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那脚步声出现以后,原本一直尾随在她与方景轩身后的沉重呼吸声便突然消失,仿佛它从未出现,只是具霜过于紧张而出现的幻觉一般。
随着脚步声的出现,具霜清楚察觉到方景轩的身体随之一僵,全身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与此同时一道算不上低沉的男声穿透夜色,徐徐传来,让方景轩本就凝重的面色更显冰冷。
那人语调轻松,像是对这种诡异的场景视若罔闻,厚重的浓雾随着他声音的传递而渐渐散开,露出他高挑的身影,他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跑这么急作甚?”
方景轩这种锯嘴葫芦又岂会轻易跟人搭话,况且来人要真是龙兰,又怎么可能一开口就是“你们”,他眼里只有具霜,方景轩这个情敌自然而然会被视作空气来对待。
具霜看似大大咧咧,却也不是傻的,起先她还没看出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莫名觉得龙兰看起来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他究竟哪里怪,稍后再细细回味一番才发现问题之所在。
具霜简直不知道该称赞自己机智还是该说那山寨货傻,连底都没摸透,就跑来假扮人家,简直就是智障才会做的事嘛!
努力敛去流露在表面的异色,尽量让自己声音听上去显得平和,具霜装出一副惊讶至极的样子,“你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那个杀龙的到底是不是你?”
“杀龙?”龙兰一路走来,迷雾一路消散,原本面上还有几分轻佻之色,这下全都被震惊所取代,“你瞎说什么呢,我哪有杀龙?明明我才从无量山回来,结果一来就发现这裏成了这幅德行。”
“哦……”具霜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神色有些狐疑。
龙兰即刻炸了毛,“啧,你这眼神又是几个意思,难道在怀疑我?觉得我说的话有假?”
具霜不置可否,既不说是,也不否认,就那么高深莫测地望着他。
方景轩也未發表任何意见,任凭具霜与龙兰这般僵持着。
起码过了半分钟以后,具霜方才慢悠悠收回视线。
与此同时,浓雾尚未散尽的右后方再度传来另外一个龙兰的叫嚷声,“哎呦,我去,这都是些什么鬼啊,滚开!滚开!大爷我不想鸟你们!”
话音才落,又有刺耳的爆破声以及血肉炸裂的声响传来。
具霜神色即刻变得有些微妙,而那最开始出现在具霜以及方景轩面前的“龙兰”却霎时间在具霜二人面前散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声无息。
那头龙兰的咒骂声未有停歇,仍是那么的聒噪且粗鄙,与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一点儿也不搭。
具霜深深叹了口气,看吧,这就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娃。
随着咒骂声不断地拉近,具霜终于看到龙兰现出了身影。
而今出现在具霜面前的乃是真正的龙兰,如果说,他一开始出现在具霜面前是受黑山道人的操控,那么现在,也就是在见到具霜的一瞬间,他已然清醒,而今所做一切皆有意识,只是,他并不知晓,具霜今晚一连遇到了两个假龙兰,而今正是防备最深的时候,而这一切也都是黑山道人使的计。
具霜能看到龙兰,龙兰自然也就能看到被方景轩扛在肩上的具霜,两妖视线那么一冲撞,龙兰又扯着嗓子发出一声鬼叫,颤颤巍巍指着具霜,“你你你……怎么变成这副德行了!”
具霜两手一摊,一脸生无可恋,“我母鸡呀~”顿了顿,又单手托腮补充了句,“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人冒充你?”
听到这话,龙兰有一瞬间的迟疑,旋即便怒了,“卧槽!谁那么臭不要脸!竟敢假冒小爷!”
龙兰自然能够猜到,在他来之前具霜所遇到假扮他之人正是黑山道人所操纵的碎沙,却不曾料到,自己这一瞬间的迟疑而开始让具霜对他产生了怀疑。
“我也想知道呢。”具霜仍维持着那个姿势,紧接着又对龙兰招了招手,“说起来我刚刚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你过来,我得悄悄告诉你才行。”
龙兰面露狐疑之色,“什么事弄得这么神叨叨的?”话虽这么说,却还是往前走了几步。
眼看龙兰离自己越来越近,具霜又突然变了主意,“停停停,你就站在哪儿,别靠近了。”
龙兰简直想给具霜甩个大白眼,“你究竟要做什么!到底是想让我靠近呢,还是不想让我靠近呢!”
具霜笑嘻嘻地盯着他,“自然是不想让你靠近咯。”她话音才落,就有一道绯红的妖气自她掌心凝出,“砰”地一声击在龙兰身上。
血腥味霎时间在空气中漫开,方景轩趁这个空当又扛着具霜跑出几十米。
具霜身下颠簸依旧,她却能这种环境下颤着声音来与方景轩邀功,“是不是觉得我很机智!”
方景轩忙着跑路,压根就空不出时间来回应她,具霜也不恼,全然将这当做了她一个人的主场,“其实我让他靠近,是有两个目的,一呢是我现在妖力大退,他刚刚所站的位置正好处于最佳攻击范围以内,其次呢,我也是在做最后的检测,检测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龙兰。”
她早就习惯自己的自说自话,也没想到方景轩会仔细听自己的话,更没想过,自己不停地逼逼叨能得到方景轩的答覆。
是以,当方景轩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凭借什么判断出他并非真正的龙兰?”时具霜反倒懵了。
被方景轩这么一打岔,她都记不起自己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具霜犹自思索着自己先前要说什么话,方景轩又从鼻腔里发出个销魂至极的单音节,以表达对具霜半天不回答自己问题的不满。
具霜暗搓搓抚平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如实说:“其实我差点就要相信他是龙兰了,判断出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两点,其一是,我问他知不知道有人假扮他,却并未立即回答,足足迟疑了两息方才回复我。其二,他若是真正的龙兰,就绝不会隔着老远与我传话,自然会在看到我第一时间就跑过来。”顿了顿,她又弯着眼,补充道:“我与他朝夕相处八百年,即便他只是皱皱眉头,我都能猜出他在想什么,这便是默契。”
具霜自认为这话说得没什么不对,方景轩却又像吃错药了一样,开始乱放冷气,冻得具霜搞不清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她向来耿直,有问题就会问,一般情况不会憋在心裏。
“那个总裁大大……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她总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没啥底气,却又闹不明白究竟为何没底气,百思不得其解地等待着方景轩的回复。
她倒是忘了,方景轩不但是个锯嘴葫芦,还是个阴晴不定的总裁大大,说生气就生气,说不理她就不理她。
等了许久都没得到答覆的她不免也有些小脾气,再无要与方景轩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
整个晚上方景轩似乎都在扛着具霜跑,他平日里虽然也爱锻炼,却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更何况他早就有所发觉,无论自己如何跑,都在绕圈子。
终于,他决定放弃,二话不说就将具霜从肩上甩了下来,虽说是有些蛮横地甩,关键时刻还是使了一把力,托了托具霜。
具霜本就有些生气,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一方山主,动不动就被这凡人甩脸色,着实有些憋屈,于是在屁股落地的一瞬间就炸毛了。
具霜毫不留情地坐在地上指着方景轩鼻子破口大骂,“老娘活了千把年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神叨叨的人,总裁了不起哦!老娘还是一山之主呢!”
方景轩出乎意料地没与具霜去计较,眸色沉了沉,只道:“你确定要在这时候与我闹?”
此话一出,具霜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想着想着,又觉有些岔岔不平,明明是他先甩自己脸色的,怎么就变成她无理取闹了呢,还有难道他不觉得这话听上去有歧义!什么叫做,你确定要在这时候与我闹!弄得他俩像对闹别扭的小情侣似得!
具霜气归气,理智倒是没被丢失,随后稳住心神想了想,也觉自己不该在这时候与方景轩吵,两个要逃命的人跑着跑着就吵起了架也太不像话。
于是她只能将那些不悦统统压入心底,尽量心平气和地去与方景轩说话,“大概是黑山道人在这附近布了个结界,我对奇门遁甲类的玩意儿向来不甚了解,估计一时半会儿是破不开,也就是说,我们暂时应该逃不出去,不过你也不用急,你身上阳气重,黑山道人没法靠近你,至于剩下的那群小喽啰,倒也好应对。”稍作停顿她又接着说:“只是不知道龙兰那边究竟怎样了,倒不如我们就待在这儿等他过来。”
方景轩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神色不明地倚靠在一棵粗壮的香樟树下低声喘息。
具霜撇撇嘴,兀自盘腿坐在了草地上,两手托腮望着头顶那轮红月发呆。
她神思恍惚,思绪一下飘出老远,等她意识到周遭氛围有些不对的时候,方景轩已然俯身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