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轩向来就不善言辞,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去安慰她,思索许久,干脆决定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眼睛虽然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余光却总在具霜身上扫。
呆愣良久的具霜终于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大半瓶水。
这让方景轩突然生出一种她在喝水壮胆的错觉。
事态似乎正如方景轩所预料来发展。
待到一整瓶矿泉水见底,具霜终于煽动嘴唇,说出一句话。
她说:“方景轩,我该回去了。”
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柔的,仿佛带着怯意。
方景轩一怔,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你要回哪里去?”
说这话的时候,方景轩的心跳下意识加快的跳动的速度,他突然觉得很害怕,害怕具霜会说出那个他所不想听到的答案。
然而,现世就是这般残酷,你越是害怕什么,越是逃避什么,它往往就会接踵而至。
“回无量山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景轩只觉自己呼吸一滞。
他手掌紧握成拳,薄凉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时间过去很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徐徐传来,他说:“如果我不准呢?”
“那我大概会选择不辞而别吧。”说这话的时候,具霜甚至弯起嘴角笑了笑。
方景轩脑子里像是有根紧绷着的弦突然被人扯断,他瞬间就红了眼,“这些日子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具霜沉默半晌,方才闷闷出声,“就当什么都不是吧。”
方景轩险些冷笑出声,这串短短不足十个字的话,犹如冰锥子般扎入他心中。
具霜将方景轩流露在表面的痛楚统统视而不见,放下手中的玻璃水瓶,径直走向门外。
“阿霜!”
方景轩歇斯底里的声音破空而来,她身形一顿,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
在她即将拧开门把手的时候,方景轩终于起身,一路追来,“阿霜别走!”近乎在祈求。
具霜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他与你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选择远离,无论与你,还是与他都是最好的结局,终将有人能将你替代,你亦能用这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时光将他遗忘。
她不曾停留亦不曾回头,任凭方景轩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回响。
具霜与龙兰在同一天消失。
ZY公司当天就在官方微博上宣布了具霜退团的消息。
犹如往平静的海面丢掷一颗千万吨级别的巨石,一时间惊起波涛无数。
具霜曾经的男友,ZY公司总裁方景轩却闭门不出,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
GMF名噪一时,原本红透半边天的门面担当具霜却突然宣布退出,这个曾经风靡亚洲的少女天团就此面临解团。
几乎国内所有媒体都争相报道。
有人说,具霜退团的原因是与团内其余四人不和,矛盾日益加重,具霜便起了退团之心。
还有人说,具霜其实是不满ZY公司的合约条例,被其他公司重金挖走。
众说纷纭,更有甚者传言说,具霜找到比方景轩更粗壮的大腿,果断弃了方景轩,另寻金主。
自具霜离开以后,方景轩就生了一场大病。
病重的时光,他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是流萤漫天的夏夜,小小的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在古木间穿行。
五彩的流光从他眼前滑过,立在他身前,枝干遒劲的木芙蓉树突然迸发出一阵刺眼的碧光,清润柔媚的笑声自那株木芙蓉身上传来,而后,他眼睁睁看着那一整棵树化成个身姿蹁跹的古装丽人。
她缓缓转过身体,赫然长了张与具霜一模一样的脸。
他想伸出手去抓,她却忽的消失不见,一切都在他眼前恢复原样,没有漫天流萤,没有笑声如银铃的具霜,天依旧那么暗,阴冷的风擦着头皮阵阵吹过,孤独似潮水翻涌而来。
无边的孤独感与恐惧迫使他挣扎着自梦中醒来。
窗外夜色很深,四周静到连蛙叫声都无,悬挂在他头顶的点滴,“嘀嗒嘀嗒”滴落,顺着针管流入他的身体,与血液汇聚在一起。
病房外空荡荡的走廊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明显在他病房外停下来。
意识在那一瞬间聚集,神经突而变得紧绷,他有些神经质的在想,会不会是具霜。
她总爱深夜造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不用睡觉的女妖。
厚重的实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他倏然瞪大了眼,走进来的却不是具霜,而是头发长长了很多的江映画。
本以为是预料中的失望,流淌在心中的酸胀感就可以少一些,直到真正面临了,他才惊然发觉,非但没少,反而被酝酿得越发浓烈。
太久没说话使他的嗓子变得格外干涩,他试着张开嘴,却连一个单音节都发不出。
在床头杵立许久的江映画终于走近,取出两根用蒸馏水打湿的医用棉签浸湿方景轩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哭泣,“景轩哥,你怎么了,上青哥说你突然就晕在办公室里了。”
方景轩喉咙依旧干得厉害,像是有一团火在裏面灼烧,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想与任何人交谈,除了具霜。
江映画见他依旧不说话,又从保温杯中倒了些温水递给方景轩。
看着他一点一点捧着杯子将水咽下,江映画嘴角微微翘起,即便在这般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柔,她说:“景轩哥,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告别的,现在的我真想通了,有些东西不该强求,命中有时终须有,纵使我与你认识的时间再长,你不喜欢我依旧还是不喜欢我。”
方景轩握住水杯的手紧了紧,江映画的声音再度响起,“有机会请你替我跟具霜道个歉,还有,我其实很喜欢她那样的性格,也无比希望你能与她白头偕老。”
江映画离开很久,她的声音却依旧在方景轩脑子里回荡。
“白头偕老?”他扯了扯嘴角,弯出个讽刺的笑,“多么可笑。”
那天以后具霜就回到了她许久不曾回去的无量山。
她与龙兰住了数百年的洞府内一片狼藉,依旧保留她与龙兰离开那时的模样。
龙兰并没有回来。
她勉强弯了弯嘴角,强颜欢笑。
再等几天,他应该就会回来了吧,他都这么大了,还总是这么孩子气,动不动就玩离家出口,可无论他走多远,家都依旧在这裏,不是么?
他们的洞府因具霜的归来而瞬间变整洁,突然回到这裏的具霜莫名觉得有些不习惯。
却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不习惯没有龙兰的陪伴,还是不习惯没有方景轩待在身边。
她一共在这洞府中待了整整十天,龙兰都没回来。
第十一天的时候,一只浑身长满硬鳞的怪鸟突然造访。
它带来一朵沾染了死气的深紫色墨兰,具霜一眼便认出那是龙兰的花,至于那些死气,毋庸置疑是黑山道人身上散发而出的。
那只怪鸟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具霜不敢妄自行动,四百年前独闯黑山地界的记忆历历在目,她知道自己贸然前去,不仅救不出龙兰,还有可能会赔上自己的命。
无量山与黑山地界几乎可以说是有着化不开的血海深仇,因两地相隔太近,而导致两方霸主不得不产生些许交集,除却上任山主,无量山上前好几任山主都算是栽在了黑山道人手中。
妖界向来都是弱肉强食之地,前一任山主陨落,自有强者上前顶替其位置,除却血缘至亲,并无任何妖会产生要替前任山主复雠的念头,甚至新上任的山主还会感谢那个给自己上位机会的大妖。
说是血海深仇,却无任何人将其放在心上。
也正因有太多山主丧命黑山道人手上,那些后上任的山主对黑山道人就不免有些忌惮,生怕自己也会落得与前辈一样的下场,于是,无量山山主之间唯一传承下来的东西便是上任,乃至上上,上上上任山主的手札,虽说是手札,里边却没有任何与黑山道人无关的记载,具霜将这些积灰的手札翻出来的一瞬间,莫名产生了一种,无量山上每任山主都是变态跟踪狂的错觉。
随手一翻就能看到诸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我在某某地点遇到黑山道人,他独自在某处待了多长时间,最后又带走了什么东西。”之类的痴汉话语,最引人遐想的是,那些偶遇记后甚至还会写上黑山道人那天看起来怎么样,黑色的斗篷外袍上是绣了花还是印了暗纹,自己见到他时又有何感想。
具霜愣是盯着这股异样的感觉,将整整八本四厘米厚的手札全部看完。
越往后看,她面上的玩笑之意便少一分,神色无端变得严肃且认真。
众所皆知,黑山道人本是妖族与人类的混血,最初还是个淳朴安良的半妖,他黑化的原因至今都是谜。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猜测出,他的出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少山主把矛头指向了黑山道人的生生父亲。
传闻黑山道人的母亲原本是个有着倾城之貌的狐妖,他父亲则是个已有通天之术的修仙道士,狐妖本是他的妖宠,两人却莫名其妙搞在了一起,没过几年,那只狐妖就怀了身孕,这倒是件蹊跷的事,但凡长了脑子的女妖都不会让自己怀上凡人的孩子,否则就得面临保大保小的艰难抉择,若是选择要孩子,那些女妖就会以自己身上妖力作为养分,去护住自己腹中的孩子,孩子降世的那一瞬,女妖自然就会因为妖力枯竭而丧生。
正因如此,半妖才会成为这么尴尬的存在。
妖族向来惜命,肯与人类生孩子的女妖几乎绝了迹,如此一来,半妖这种存在自然就很少,又或许是他们的出生本身就带着邪性,以至于几乎每个现世的半妖都能创造出不同程度的血腥传说。
黑山道人与那些动不动就要毁天灭地的大能想比较已经算是逊色很多,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是个能让人闻风丧胆的可怕存在。
具霜所看的这些手札中记载了不少关于黑山道人的日常喜好。
甚至有某任山主直接下定论说,他之所以全身覆盖黑色斗篷,脸上又戴昆仑奴面具,正是因为他畏光,黑山道人究竟畏不畏光具霜不知道,他畏惧阳气强盛的东西,具霜倒是亲眼目睹了,而后转念一想,倒也觉得那个山主推断他畏光不无道理,只不过,那个光仅仅只是阳光。
除却阳光,天雷也是铲除邪祟的绝佳利器。
具霜没有这么通天的本事,既控制不了阳光,也操纵不了天雷,只得往别处考虑。
除却那些她无力操控的自然之物,还有核桃、糯米、桃木、雄黄、鸡血、狗牙等物阳气重。
只是她一时间并无办法让这些东西派上用场。
大抵她还没靠近就直接被黑山道人给秒杀五百回,她与黑山道人之间差的不是一点两点,思来想去,这些东西都没一个方景轩来得有用,只是她如今又怎么拉得下脸去找他,更何况,她并不想把方景轩牵扯进来。
他们之间本就该在此处了断。
具霜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做准备。
四百年前独自闯黑山地界的回忆历历在目,她再也不会那么莽撞地强闯进去,既然如此,破阵就得多花些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