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月夜里,具霜无端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有一直躺在她身边,呼吸清浅,显然未睡着的方景轩。
有在她爱恋已久,却在化形之初便消失了的前任山主。
亦有陪伴她整整八百年,她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从来就没看透过的龙兰。
一想起龙兰,她便莫名感到不安,虽说他一直都保持着这种野生放养的状态,具霜却隐隐感觉到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
她与龙兰相识是在八百年前,那时她修为浅薄化形才满两百年,又恰好失去了前任山主,一心只想找只可以年年岁岁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妖。
她守了一株墨兰近百年,终于等到他化形,再后来他便成了龙兰。
她与龙兰之间的关系既像主仆,又像姐弟,甚至……她有时还会觉得他们之间就像母子一样。
她教他修炼,教他识字,前任山主教会她的东西,她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了他。
有时候她也会想,她以这些换他陪伴在自己身边八百年究竟公不公平,她只是害怕一个人渡过这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生命,说她自私也好,说她只是害怕孤单也罢,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孤身走过这漫长的岁月。
从前的日子里,龙兰也曾与她闹过无数次别扭,他们大概早已习惯这种相处模式,龙兰习惯了出走,她亦已经习惯龙兰的无故消失,无故出现。
她像是早就认定龙兰永远不会离开她,他们将会一直这么折腾下去。
她始终坚信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种话语,也一直相信,每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有着不同的意义。
如果说前山主是成长和爱恋,龙兰是陪伴与温情,那么方景轩呢?他又代表着什么?
具霜一时间想不到,亦不敢太过深入地去想。
两人各有所思,丝毫未察觉到房间内的异常之处,等到具霜有所察觉之时,整间房都已弥漫着扑鼻的血腥味。
方景轩连忙打开灯,入眼之处又是一片鲜红,与上次的食阳虫不同,这次染红整间房的是货真价实的血,浓郁粘稠,甚至带着微微暖意。
变故来得太突然,让人措不及防。
具霜第一反应便是撇过头去,望着方景轩。
方景轩向来内敛,具霜却在这一瞬间轻易感受到他潮水般翻涌的情绪。
方景轩的瞳孔已经缩成了针尖大小,具霜踟蹰半晌,刚要开口说话,方景轩就已经翻身下床,想要冲出门外去。
具霜当即拽住他的衣角,尽量用最简短的语言与他去解释,“别慌,这些血定然不会是你亲人的,黑山道人虽然作恶多端,却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虐杀凡人,更何况,你的父母都是福泽深厚之人,他不敢轻易动手。”
方景轩向来不是冲动急躁之人,具霜话音才落下,他便稳住了心神,却是依旧面色冷如寒玉。
他尚未做出任何举动,具霜就已推开窗,抓住他的手腕猛地跳到楼下去。
于此同时身后一道劲风扫来,隐隐带着腥气。
他们跳楼的一瞬间,流淌在墙壁之上的鲜血,竟如墙纸般被掀了起来,并且一路尾随他们身后,一同翻滚着跃了下去。
具霜原本是想直接落在地面,察觉到那团鲜血正在逼近,瞬间就改变了主意,将妖力凝聚在足尖,与虚空中猛地一踩,就汇聚起了一股力量,带着方景轩一同“哗”地落入小洋房前的泳池里。
那团鲜血显然不够智能,也一点都不机智,具霜怎么跑,它就跟着怎么追,看具霜直接跃入水池里,它亦直接冲了进去,所导致的结果是,具霜牵着方景轩的手,在泳池中畅游,它却遇水则化,再无凝聚成一团血怪的力量。
方景轩的情况却不如具霜想得那般乐观,落水的一瞬间,那些纷杂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纷纷涌上方景轩心头来,一些被深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就像被破除封印的怪物一样在脑子里嘶吼咆哮。
那大概是方景轩这一生中最不想记起的一段回忆。
三年前,他与哥哥方景行一同跌入这个泳池之中,他完好无损地爬了出来,哥哥却一命归西。
鲜少有人知道他光鲜亮丽的身份之下掩藏着怎样肮脏的故事,他并非方家主母与方老头子所生的方家合法继承人,而是方老头子年轻时在外边一夜风流,一时不慎所留下的野种。
十岁之前,他都一直与亲生母亲一同生活,他所知的是,一场大火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的母亲就此葬身火海,他却在从医院醒来的一瞬间,就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方家二少爷。
没有人相信那场大火是个意外,方家上下皆心知肚明,那场大火只是他亲生母亲与方家所订下的协议,她以死来换取他十岁以后的荣华富贵,他的身世就此背上这样一段肮脏而又悲壮的故事。
直至三年前,他都以为那场大火不过是一场意外,直到方景行的死,真相才渐渐浮出水面。
他不曾想过,养育了他十余年的方家一直都在防备着他,若不是方家只剩方景行这根独苗,恐怕所有人都会想尽办法让他偿命。
也正因为除却他,方家再无任何男丁可做继承人,那些将他视作凶手的方家人纷纷选择性失明,就当从未怀疑过他是谋杀方景行的凶手一般,眼睁睁看着他拿走原本属于方景行的一切。
即便是潜在水中,具霜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方景轩的异样,才入水不久,他便如失去控制一般不停在水中抽搐。
具霜被他的异常反应所吓到,才准备拖着他的身体浮出水面,泳池中就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擦身而过,那又是一种具霜从未接触过的奇异生物,身体似蛇一般冰凉滑腻,与它身体触到到的一瞬间,具霜明显闻到一股扑鼻的腥臭味。
具霜并不善水战,莫名变得十分紧张,推送方景轩上岸的动作亦愈发剧烈,无端陷入梦魇之中的方景轩赫然惊醒,他猛地一回头,却见水面露出个乌龟壳子一样的东西。
他神色微紧,连忙借力将自己推上岸,并且顺势拽了具霜一把,将她一同扯了上来。
坐在泳池边沿朝下望过去,两人的视线同一时间触及到一只外貌奇特的怪物身上。
具霜敢打包票发誓,她当妖的这些年来都见过这么古怪的东西,似妖非妖,身上既无妖气,又无任何邪气,可光从它那骇人的形貌就能推断出,此物绝非善类。
具霜犹自疑惑着,方景轩却面色古怪地吐出两个字,具霜支楞起耳朵尖尖去听,隐约听到“河童”二字。
这下不仅仅是方景轩,就连具霜的神色都变得十分古怪。
众所皆知河童是日本神话传说中的一种怪物,有鸟的喙、青蛙的四肢、猴子的身体及乌龟的壳,如同多种动物的综合体,喜食动物内脏。
具霜是真不明白,黑山道人究竟从哪儿弄来这么一群奇奇怪怪的生物,一开始她本不知道黑山道人花这么大手笔弄来一堆怪物究竟是要弄哪样,现在倒是突然有些明白了。
这群妖怪都不属于国产,身上并无国产妖怪所具有的妖邪之气,如此一来,方景轩身上的纯阳之气便无法对它们发挥作用,具霜虽仍有满腹疑问,却来不及去细想,只能把黑山道人究竟是从哪儿弄来这群奇形怪状的东西诸如此类的问题统统抛至脑后。
那方泳池似乎也发生了异常,突然翻涌着卷出一道硕大的白色漩涡。
泳池里的水几乎都聚集在那漩涡之中,失去所有水的泳池突然变干涸,除却那个其貌不扬的河童,似乎还有个人影自池底缓缓爬了起来。
方景轩的神色在月光笼罩在那人身上的那一刻变得僵硬。
他原本凌厉似剑的眼突然变得呆滞,悲戚的情绪赫然喷涌而出,蔓延他整个心房。
不仅仅是方景轩,具霜也看到一道人影在朝自己靠近。
英挺的鼻,柔和而富慈悲感的眉眼,以及那袭永远也不变的黛色法衣。
她甚至想直接跃下泳池,抱住那个消失了近千年的人影,再冷声责问他,既然消失了为何又要突然回来?
虽是这么想着,可话一出口,就莫名其妙变成了“王八蛋”三个字,就连具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悲愤,明明曾经那么喜欢他……
他的眼神依旧那么温柔,被他望着的时候,具霜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就拥有了全世界。
她声音无端变得嘶哑,说话断断续续,开始哽咽,“你究竟去哪里了,知不知道隔壁山头的黑山道人总来找我麻烦?你知不知无量山上的妖怪真的很难管?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
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几乎可以用低如蚊呐来形容。
他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在她精致的面容上寸寸游走,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就像柔软的羽毛轻轻划过耳廓。
他说:“傻姑娘,我也想你。”顿了顿,“那时候我还在想,若能活着回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娶你。”
具霜的眼睛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渐渐睁大,然后猛地推开那人,“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他?”
那人却像没听到具霜的话,仍在喃喃自语,“奈何,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方景轩怔怔望着那个轮廓逐渐清晰的男子,沉寂片刻,终于喊了一声,“哥。”
这个突然从干涸的泳池中爬出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被淹死在这汪池水里的方景行……
方景轩与具霜二人看到的俱是幻像。
没有所谓的漩涡,亦没有自池底爬出的人影,有的只是在浮在水面等待二人上鈎的河童。
它完全能够想象出,那纯阳之身人类的内脏该有多美味。
它鸟一般的喙因渴望鲜血而微微张启,长满濮的手悠哉悠哉划着水。
相比较妖身的具霜,方景轩于它而言,更具吸引力,更何况,它那个长得娘们兮兮的男妖达成了协议,绝不去碰那女妖。
方景轩尚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具霜比想象中沦陷得更快,幻影出现至今不过两息时间,她便“噗通”一声落了水。
躲在暗处的龙兰不仅眸色一暗。
是了,这出好戏又是龙兰一手策划的。
此时的他早已恢复正常大小,即便藏在阴影里都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艳光,长身立在那里,就是黑暗中最夺目的一道景。
具霜落水的一瞬间,河童即刻发动攻击,刚要将方景轩拽下水,它就觉身后一暖。
原来具霜已经绕过去缠住了它的身体。
河童莫名觉得很生气,心想,这个女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明明那道幻影还在池子那头,她这么热情地抱着自己是要干什么!
河童气得“哇啦哇啦”大叫,具霜仍紧抱它,不肯撒手,口中还不停轻念着,“山主,你终于回来找小霜了。”
具霜抱得太紧,一手绕过它的乌龟壳子,一手环在它颈间,河童几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要命的是,自己好像还没这个女妖力气大。
把整张绿脸憋得通红的它终于忍不住,一边拖着具霜往岸上游,一边大声嚷嚷着搬救兵。
藏匿在结界后的龙兰见事态发展成这样,也是一脸懵逼,却仍不愿意现身。
河童显然猜出了龙兰的用意,它目光徒然一凛,连声音也无端变得阴冷可怕,“你再不现身,我就把这个女妖给杀了!”
当然,要不是被具霜勒着脖子而导致它变成了公鸭嗓,或许会更具威胁性。
龙兰一时间慌了神,连忙自阴影中冲了出来,扎破结界,冲入泳池之中。
在他即将触碰到具霜的时候,又有异象发生,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河童突然惊慌地瞪大了眼,原来具霜的手已不知不觉搭在了它头顶上。
众所皆知,河童的死穴便是它们头顶那个圆盘状的凹槽,裏面常年四季都盛着清水,只要盘中清水不干涸,就能让它们生龙活虎力大无穷,可一旦盘中的水干了,它们也就离死不远。
具霜此时没干别的,正用妖法变出了个舀汤的木质汤勺,一勺一勺地将水从河童头顶舀出。
河童的内心是奔溃的,简直就要泪奔,哭着喊着求具霜住手,具霜眼皮子一掀,笑意盈盈望向一脸震惊的龙兰,“好弟弟,你果然是关心姐姐我的。”
龙兰知道再也隐瞒不住,索性坦然去面对。
他嘴角掀了掀,扯出个苦涩的笑,“你是怎么发现的?”
具霜脸上笑顿时收敛,她的手仍控制住那只处于奔溃边沿的河童,眼睛直视龙兰,“要发现很简单,他从未喜欢过我,即便当初是因我而消失所导致生死不明,他也不曾喜欢过我,更别提会与我说,回来娶我。”
“竟然是这个原因。”龙兰苦涩一笑,低头熄灭那盏被他笼在广袖里的引魂香。
他声线清朗,仿若山泉水般清洌,所说出的话却无端带着恶意,“倘若我告诉你,你刚刚所看见的,真是他的魂,你会作何感想。”
具霜脸色一僵,握在手中的长柄汤勺滚落在泳池里,“你说什么……我不信!”
龙兰美艳绝伦的脸笼上一层阴霾,“你或许可以问问这只河童,它可以证明我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引魂香甫一被熄灭,坐在岸上的方景轩徒然睁开了眼。
却一下子就看到了龙兰与具霜对峙的画面。
具霜像是终于放弃挣扎,扯开嘴角自嘲一笑,“亏我还以为他是假的,一连骂了八句王八蛋。”
语罢,她又敛去流露在面上的所有笑意,神色不明望向龙兰,“从前我总觉得你只是个孩子,无论你做出多过分的事,我都能找借口替你圆回去,可现在,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早在准备做出这样的事之前,龙兰就做好了被具霜发现的心裏准备。
他也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想象过,若是被具霜发现他所作所为,他又该怎么去面对。
解释的话语他想过无数遍,每一遍都有新的话语出现,他把那些话语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真正听到具霜说这话的时候,他依旧心痛如刀割。
他没有脸去求情,亦没有脸去与具霜解释。
于是他想,就这样吧。
蒙蒙夜色下是死一般的寂,无论是具霜,还是龙兰,又或者事方景轩,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厚重的广玉兰花不其然飘下,落在泳池里,溅起一片水花。
沉寂许久的空气里,终于有人打破这死一般的寂。
“你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要一边说话一边拽着我行不行!”
开口说话的是那只一直保持沉默的河童,不要问它,为毛一个日货能把中文说得这么溜,此时此刻,它只觉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它更委屈的河童。
“哦,多谢提醒,你还活着。”
要不是它突然开口说话,具霜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好抱着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抬手将那漂浮在水面的瓢捞起,具霜一口气舀干了它头顶圆盘中所有的水。
它就这样肖想着自己垂涎已久的纯阳之肉,苦逼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