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当然不敢杀我,就算他不是降官,就算他是锺会,也没有道理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这个家伙虽然莽撞,倒也不是全无头脑,否则蜀汉还在的时候,他挥刀把黄皓斩了,不就能大权独揽了么?不,大权独揽还算小事,如果蜀中没有黄皓,没有董厥,也没有谯周那票无胆官僚,就算邓艾偷渡阴平,到了成都城下,刘禅大概也不会投降,他不投降,蜀就不回亡,姜维也不会可怜兮兮地变成降官。
然而姜维那一下横眉立目,腰刀半拔,还是把我吓了个半死,两腿哆嗦,差点没当场软倒在地。不行,没想到当了几年高官,我连胆子都变小了,回想起在陇西当书佐,据守襄武的时候,他奶奶的我是光棍我怕谁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连高贵乡公都是我杀的,这般大事都做出来了,我还会怕谁?我还会怕什么事?!
人越是富贵,就越是惜命,真是一点不假。我还在自怨自艾,自我反省,那边锺会志得意满地一摆手:“进城!”立刻三军拔寨,浩浩荡荡开入成都城中。按照规矩,我本应该去统合雍州的部属,跟在锺会后面,但事实上就这一个早晨,我的兵马全被锺会吞并了,手下不过数十名部曲而已,各郡太守都志气高昂地跟在锺会身边,我无处可去,只好伴在衞瓘车旁,缓缓前行。
进城的过程中,三不知杜预蹩了过来,马头相并,低声对我说:“元宗来时,姜维对锺会言道:‘不如责其失机,或囚之,或斩之。’某劝道:‘人心未定,邓艾未获,何可行此下策?倘雍州兵鼓噪起来,奈何?’姜维目视锺会,会遣散我等。乃闻两人密语云:‘恐坏大事,且缓图之。’”
我问杜预:“他们说的是什么大事?”杜预摇头:“偶尔听得,不知确切。且静观其变吧。”
我总觉得这第二次进入成都城,凶多吉少,锺会肯定会起杀心,若再加上姜维的挑唆,我项上人头迟早是要搬家的。如果军队还在手中,尚有一线生机,大不了和锺会火并嘛,我就算打不过他,跑总跑得掉,可以逃回洛阳去向北平亭侯提出申诉。可是现在兵马都被锺会吞并了,那些太守们肯定都是墙头草,他们现在攀上锺会这棵大树,谁还来理我的死活?就连禽兽、水缸他们也未必可靠,人心如此,换了是我一样抛弃故主,跟随新贵。
不行,我一看形势不妙就得逃走,逃走就得找个人来保护我。可是除了禽兽、锺爱华之流肩宽腰粗的家伙,我还能依靠谁呢?左右望望,突然就被我看到了王鞮。
象王鞮这种家伙,肯定是不可能当我护衞的,然而天生万物,各有所用,说不定他有别的好处。想到这裏,我摆手招呼王鞮过来,然后对杜预说:“某的性命,全在尊兄身上,此儿敏捷机警,若有信时,可命其传告。”象王鞮这种家伙既机灵又坚韧,外带身材矮小、相貌猥琐,谁都不会防着他,用来送信是最好不过的了。
当天晚上,我就宿在成都城中,杜预帮忙安排了一栋官衙,但因为心中栗六,也没心思看究竟是哪里。身旁只有几名部曲伺候,门外全是锺会的兵丁,害得我整晚辗转反侧,根本就睡不着觉。第二天起来,连眼圈都是黑的。
用过朝食,突然有人来传令,锺司徒在旧蜀宫中集合众将。我整理衣冠,哆哆嗦嗦地跟着来人前往,感觉那高楼深阙,就如同鬼门关一般。我一边在心裏劝自己说:“不要脓包相,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北平亭侯定能为我昭雪。若是死得难看,千载之下倒未必有骂名,只剩下笑名了……”一边也安慰自己:“锺会若有异动,杜预定会通告,整夜都无别话,应该不会太危险吧……”
才进大殿,就吓我老大一跳,只见守殿兵士尽皆缟素,早到了的那些护军、太守,也都戴着孝。我才在奇怪,早有侍者上来,帮我披上麻衣,缠上麻带,然后拥我入殿。抬头朝上望去,只见香烛无数,团团拱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金字——我正待走近几步去看个仔细,忽听身旁一声高唱,锺会也穿着孝从后面步出来了。
锺会出来,我就急忙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左右望,最终还是站到了衞瓘的身边。衞瓘瞟我一眼,目光很复杂,不知道是疑惑还是恐惧——疑惑好说,我还没那么恐惧呢,他究竟在恐惧些什么?
“嘎啦啦”几声,殿门被关上了,这一看似关门打狗的举动让所有在场着都吃了一惊。随即就听锺会高声说道:“太皇太后薨逝,群臣跪拜。”
哦哦,原来是郭太后去世了。算起来,那老太太也该龙驭上天,去陪伴明皇帝了,她已经历了三朝……四朝……总之很多朝,无儿无女的可怜寡妇,不死何为?我一边在心裏有点不敬地想着,一边跟着大伙儿磕头跪拜。等到拜完了起身,锺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幅素绢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太皇太后遗诏,命我遽起义兵,讨伐篡逆奸贼司马昭!”
我脑袋“嗡”的一下,差点就昏倒在地。
郭太后的遗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相信在场一百个人裏面就有九十九个都没有听清楚,等到遗诏读完,大家才勉强从极度震惊中缓过神来。不过也无所谓,没多少人相信这份遗诏的真实性,郭太后一直被司马家当枪用,从安平郡公诛曹爽开始,哪次讨伐叛逆不打出她老人家的旗号来?她怎么会一变成为了司马家的对头?
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从王凌、毌丘俭到诸葛诞,想要造司马家反的,也莫不伪造郭太后诏书。郭太后她老人家多少年来都是皇室的大家长,内斗、党争,谁都想打着她的旗号,以彰显自己立场的正确性,以号召人心。想起来老人家也挺可怜,她是个谁都要抢的工具,自己却又丝毫没有主观能动性。嗯,现在轮到锺会矫诏了,这恐怕是老太太的名号最后一次被人使用,从此她就人死为大,彻底跳出了这个是非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