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混乱了,我扑过去抢笔记,却被其他女生拽住。田甜在我眼前把我的笔记撕成好几块,我不断地试图做出攻击,但都被这几个女生压制住。女孩子娇气的语调此刻吐出的尽是恶毒的话语,连欢乐的笑声也变得充满恶意和嘲讽。
我被几个女生按住了胳膊,硬生生地被她们按住,不能闪躲、不能退避地直面眼前的一切。
最后一部分被分成两半,田甜把一半甩到我的脚下,一脸得意:“不是说‘不问自取视为偷’吗?我可没偷,我撕的是我自己的东西。”田甜看着我,轻蔑地发出一个音调:“哼!”
田甜走到我跟前,用最后一部分在我脸上轻敲:“不过是个班长,我劝你,凡事别嚣张!以后别跟我作对!”
“这样够了吧?”球球害怕事态严重化,出声阻止田甜。
“够?起码要她跟我道歉才行!”田甜勾起嘴角,想要用手逼我直视她,“张媛媛,你要是对我说声:‘田姐,对不起,田姐,我错了。’我就放过你!”
我侧过脸,避开田甜的手,我瞪着田甜,声音放轻:“你要我说这些?”
田甜侧耳,一副“声音太小,我听不见”的样子。
就在田甜往我身边凑的时候,我屈起腿,一脚踹向田甜,然后死命地用胳膊撞击拽着我的人。拽着我的女生没料到我会反抗,尖叫着动手,场面越来越混乱了。等到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把人拉开,我已经披头散发了,但她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没有人溜出去找老师,想必是我进教室之前,她们就和教室里的人“沟通”过了。
我头发散乱,左耳好像被刮出了血,此刻火辣辣地疼。男生们好言相劝,那几个女生骂骂咧咧,叫嚣着要他们让开,叫嚷着要我不要躲在男生后面。
我毫不避让地瞪回去,我逼视田甜,脸部肌肉的酸痛让我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被人打到了脸。我狠狠地瞪着她,直到田甜害怕,虚张声势地对着我叫骂。我重重地扫了她一眼,又看向那几个女生,然后转身走出教室。
我不想进教室了,至少今天,至少这一刻。
我躲在没什么人走的楼梯间,整个学校只有毕业班才有晚自习,四楼以下漆黑一片。我就坐在漆黑的楼道里看外面的灯火,寒风阵阵,才开春,还是很冷。
我没有担忧,也没有后怕,脑海里一直是刚才日光灯晃动,而所有人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的样子。我打了个冷战,这是个风口,凛冽的寒风直冲着我刮来,但我受凉的不仅是身体。
没人帮忙又怎么样,仗着人多欺负人又怎么样,这都是小儿科,我不需要别人帮忙。以后写着我名字的横幅挂在学校大门口时,只有她们羡慕的份儿,我只要好好考试就是对她们最大的打击……
我摸着胸前的玉佩,鼻子却越来越酸楚。这样的事情,出了小学我就没再遇上过了。我重重地吸了下鼻子,想把那些酸楚驱离。
“啊!谁?”
我发出的声音引来了另一个声音,我心裏一惊:“你是谁?”
“张媛媛?”一个身影从四楼墙边出现,“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那个人的脸上,让我看清了她的模样,是邓一,那个二模英语比我高两分的女孩。想着自己当时从她那里拿走卷子时的疯魔状态,我有些愧疚,当时一定让她难堪了吧。
“不好意思,吓着你。”我带着鼻音嗡嗡地说。
“没事,我就是躲在这裏看会儿小说。我害怕是老师突然过来了呢。”邓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俏皮的齐肩短发被风吹了起来,她缩了缩脖子,“你怎么坐在这裏啊?”
这句话立刻让我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冷硬地说:“就是坐一下,没什么!”
“你,”邓一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哭了?”
“没有!”我矢口否认,我并不想把我的经历当作闲话讲给别人听,只因为对方莫名其妙的好奇心。
“你没事吧?”邓一试探着开口。
但我拒绝这种好心。邓一和田甜,关系也算不错吧?我搞不清楚,但我不想解释给她听,也不想象寒暄般给出一些类似“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挺好的”这样的回答。
我猛地站起来跑开,对着邓一喊道:“不关你事!”
我想这个时候的天台应该会比这裏安静。
我蜷缩在天台的一角,远处的霓虹灯照不进这个黑暗的角落,我安心地在这个角落当一个隐身人。
我缩在天台,听着汽车的引擎声和鸣笛声,我无法控制心悸的感觉,我只能告诉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一切都会好起来……
“吧嗒,吧嗒,吧嗒,咣!”
最后一声是天台的大铁门被拉开的声音。
这一瞬间我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比如老师上来找人,比如田甜那一伙……我看了看铁门,往裏面再缩了缩。
“爸,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安静的天台,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我一下就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以及扬声器播放出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
“顾跃,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敢调侃我?”
“那你有什么说什么嘛!你今天打了好几次电话了,都吞吞吐吐的。我都跟你说我钱够用了,你说你不是……”
顾跃带着埋怨实际上却是在偷乐的语气,让我忍不住翻白眼。看来顾跃和他爸的关系已经彻底修复了。
“你那儿怎么那么安静,你是不是逃课了?”
“我没逃课啊!我这不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聆听您的训示吗?”
“行行行,你没逃课就行,给我老老实实上学啊!”
“知道啦,知道啦!”
就连不耐烦都带着恃宠而骄的腔调。
“好了,跃跃,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了。那什么……”
“你倒是说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出现了。
“我知道,你别吵!那个,新房子装修好了还得通风一段时间,你,你最近学习也紧张,要不然,你这段时间先在宿舍里待着吧?等你毕业考之后……”
“爸,”顾跃的声音忽然就冷了,是那种如寒风般彻骨的冷,“你是叫我不要回家?”
“怎么会呢,就是,就是你最近学习到了紧要的时候,你,你要毕业考了,难道不应该好好……”
我用背抵着身后的墙壁,我无心听到这些,我只能尽全力不让顾跃发现,就如同我不想被邓一发现一样。
“你不要说了!”顾跃厉声打断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心死一般,“我住宿就是。”
“跃跃。”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你阿姨怀孕了,你也大了,以后我给你买套房子……”
离婚时说爸爸妈妈还会和以前一样爱你的人,有一个会从这栋房子里搬出去。搬出去的那个人会逐渐减少来探望你的次数,不再是你发生任何事都能及时倾诉的对象;留下来的那个也会变得忙碌,快步走入新的生活,认识新的人。他们还和以前一样爱你,只是从前欢声笑语的家,你引以为傲的爸爸,你温柔美丽的妈妈,一切都像失了色的照片被时间丢到身后,一切都不再美好。
这些你都可以抗议,却不能用自己牵绊他们的脚步,因为我们不能那么自私,因为爸爸妈妈也有过好他们生活的权利,你便沉默不语。直到有一天,爸爸还是你的爸爸,却将要成为别人的爸爸;妈妈也还是你的妈妈,你却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站在原地,困在往日的回忆里,却被告知,你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需要父母呵护的小孩子了。那个曾经温暖现在却颓然的家,它还属于你,但你已被世界遗忘。
我忽然感同身受。胸口的玉佩,服帖地躺在那里。电话已经挂断很久了,顾跃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僵立着,一动也不动。我没有由头就想起动画片里的情节,也许顾跃已经石化了,只需一阵风,他就会崩塌成灰尘,随风散去。我动了动僵硬的腿,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易拉罐。
“谁?”
我今晚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心境却大不相同。
顾跃条件反射般将手中的东西冲我扔来,一个罐子砸到我旁边,水花溅到了我脸上。
我边站起来边擦脸:“呸呸。”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刚刚溅到我嘴巴上了,我下意识一舔,是苦的,“是我,张媛媛!”
说完这句话后我就词穷了,我该说什么呢?你爸不要你了?你要有新弟弟了?
我们所在的天台,其实是办公楼的天台,全校的制高点,甚至可以看见我们那一层的教室。我看着我们班的教室,鬼使神差般开口说道:“我刚刚和田甜打了一架。”
“谁?”顾跃没料想我会说这个,很是诧异,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起田甜是谁了,他问:“赢了输了?”
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说实话我很害怕顾跃完全不搭理我,任由我尴尬。示好的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生怕对方会打脸,我扯了扯嘴角说:“输了。”我比画了一下,但天台比较黑,他也不知道我在比画什么,“五个打一个,我输了也正常吧?”
“真动手了?岳辉没帮你?”
我好奇,这跟岳辉有什么关系。
顾跃立马就开始解释了:“田甜不会善罢甘休的,早上的事,她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让岳辉盯着她,不过……”
不过估计岳辉旷课打游戏去了。我腹诽,却为他此刻说出来的话羞愧,他是真的打算帮我,而我早上还拿话噎他。
“抱歉,你早上帮我解围,我还对你那样。”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难堪,顾跃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不也是因我而起吗?如果不是我,她们也就不会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了。”
实话说来,这些事是因我而起,因为我执意要找刘素兰的麻烦,才会引出这些事。想到这裏,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倾诉欲望:“你知道我为什么针对你妈吗?是因为……”
“我知道。”
“啊?”我有些错愕,呆愣地看着顾跃。
“我知道,到你们家道歉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不然也不会帮你爸收摊了。你很看重学习吧?想要靠学习改变命运,所以才会对我妈那么计较。”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顾跃,不是暴戾愤怒的模样,也不是冷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他目光清冽,洞察一切却又不说破。
说完这些,顾跃有些羞赧:“我并不是真心要说那些嘲讽你的话,我只是,你看到了我爸打我,这让我……才忍不住把火撒到你身上。”
“我知道。”我想我这时脸上含着笑,“你也没有别人传的那么凶狠残暴,至少在你帮我搬东西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是真的想帮我。”
我知道,顾跃不像他当时说的那样看不起我,如果是,他早在进入我家和我道歉之前就对我展开攻击了。很多事能造假,但他的神态、他的言行和他当时的举动,这些都假不了。我能感觉得到顾跃的善意,他和那些背后说我闲话的女生不一样。
我说完那些话之后,顾跃就不再言语了,他直愣愣地盯着我,我也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的眼睛。来自远处的霓虹灯映在顾跃的眼睛里,红红绿绿,闪烁着光芒。这一刻的我们,远离了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我们没有为那些生活给予我们的标签感到难堪。见过彼此最真实一面的两个人,如此坦诚地站在对方面前,不同情、不怜悯、不自卑。我们是世上无数个身不由己的人之中,最平凡的两个,我们真切地感受着彼此的善意。
“天台上逃课的那两个!哪个班的?什么时候了,还在天台上玩!”
我脑子一蒙,转头往对面看,连接着办公楼四楼与教学楼四楼的天桥上,站着手持木尺的郭主任!
怎么办,怎么办?
“跑!”
顾跃吼了一声,扯着我就往天台楼梯跑。天台只有一个出口,从出口跑出去是六楼,而郭主任站的地方是连接四楼的天桥,只有赶在郭主任上六楼之前跑掉,才能安全脱身。
我被顾跃拉着往外跑,我们几乎是跳着往下跑,跑到五楼的走廊,郭主任的声音就像在耳边咆哮。我们趁着夜黑,办公楼里没灯,带着郭主任在办公楼里兜圈子,然后从一楼冲出去,往校门口夺命狂奔!
躲到车棚里,才算彻底甩掉了郭主任,两个人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的心因为刚刚的运动而急速地跳动着。
“哈哈。”
顾跃大喘着气,笑了起来。
我的耳边是顾跃带着喘息的笑声,胸腔里是心脏急速跳动的“怦怦”声,我的脸火烧一般灼热起来。我看着顾跃那在黑夜中闪烁的眼睛,终于不可抑制地笑了。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