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我是班长啊!”我继续在复习书上指指点点,“不过英语我就没给你弄了,毕竟你妈是英语老师,没道理让我班门弄斧。”想起之前刘素兰叫顾跃去办公室吃饭的事,我对着顾跃做鬼脸,“你妈对你那么好,每天给你加餐,你要是跟她说你要学英语,她只怕会高兴坏吧!”

“你觉得她会高兴?”顾跃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犹疑地问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不高兴?我在心底疑惑。

“她做那么多,只不过是想要弥补。”顾跃风轻云淡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繃着脸看向远方,“弥补这些年的过错。”

我不知道顾跃说的过错指的是什么,当时在办公室,我隐隐约约从王珍珍、张老师的嘴巴里得知了一些事情。那时场面混乱,我不知道顾跃有没有注意,张老师当时说的是“你疯了,你要是辞职,你就连唯一的收入都没有了,你身上还背着你父亲的债……”,也许刘素兰是有什么苦衷,而顾跃并不知情呢?

我把我的疑惑说了出来,然而得到的却是顾跃的冷嘲热讽。

“她能有什么苦衷?她有什么事难道就不能说出来吗?什么都不解释,然后就下决定,还要别人来体谅她的苦衷?”顾跃突然激动了起来,也不搭理我究竟说了什么,就自顾自地下了结论,“说白了,还不是为了钱!”

我默然,没法子接着话茬说下去。说什么呢,刘素兰是图顾跃还是顾跃他爸的钱?我觉得不是,刘素兰当时豁出一切来保全顾跃的模样,是一个没钱没势的母亲做的最后挣扎,就像……

“我不出去打工,媛媛吃什么?你下岗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你多久没有找到工作了,你知不知道?我不出去打工,我们一家靠着你,连西北风也没得喝!”

“行,我不出去,我不出去你告诉我你拿什么养活我们娘儿俩?媛媛得了百日咳,你连医药费都要东拼西凑,就这样还凑不够,你总说借借借,借了难道不用还?一两百元人家不好意思找上门,要真找上来了,你连一毛钱都没有!”

“媛媛,妈妈要去上海找工作了,等妈妈找到了工作就给你买新衣服,买好吃的。等妈妈工作稳定了,就来接你,接你到上海念书,上大学。”

就像我妈妈一样。

因为没钱,所以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因为没钱,所以只能选择远走他乡寻求一线生机;因为没钱,所以只能和女儿分隔两地,期盼来日重逢。

说白了,还不是为了钱。

“为了钱怎么了?”我瞪着顾跃,从脖领里抽出那块玉佩,“这个,我姑父曾经找人看过,不是什么贵重的玉,也就值一两百元。”

顾跃看着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觉得莫名其妙。

我没搭理他,继续说:“这是我妈去上海打工,赚了钱托人给我带回来的。她走的时候,我们家因为我生病,连几百块的药费都拿不出。别人都说她是嫌弃我爸,受不了苦日子才离婚走的,没人知道她是为了钱,是为了我的医药费,才下决心去打工挣钱的。

“她说她怕了,看到我咳得撕心裂肺,家里却拿不出医药费。那时她还躲着哭,她说她从没觉得钱那么重要过,就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看着我难受,看着我痛苦,却丝毫不能帮我缓解,甚至用不起贵的药。”

我吸了一下鼻子,转头看顾跃,破涕为笑:“你这个表情干什么?我妈现在已经赚大钱了,过几个月毕业考,我考到上海去,就能天天见着我妈了。”

顾跃用手揉了揉脸,揉掉了脸上的冰冷和刚刚带着怜悯与心疼的表情:“那你妈回来找过你吗?”

“我妈工作多忙啊,过年都没时间回来。”我笑了笑,右手下意识地画圈圈,“不过也差不多了,等我考到上海去,就能和我妈团聚了。”依旧是下意识地随手在地上乱画,我唤顾跃的名字,“顾跃,在别人嘴裏你妈可能是为了钱,但如果你都不尝试着去理解你妈的苦,那往后更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了。”

中午说的那些话,顾跃有没有听进去我也不知道,下午放学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打算回教室看书,刚走到五楼,就看见顾跃端着餐盒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顾跃!吃饭呀?”我拉长了声音调侃顾跃口不对心,说不吃他妈做的饭,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端进教室了。

但顾跃就像没听到我说的话一样快步蹿进教室。

顾跃从后门进教室,几秒后一个身影从前门快步走了出来。我没多想,跟着顾跃的脚步进教室,想要接着逗他,却没想顾跃停在教室后门的两米处。

顾跃端着餐盒,停在原地,表情严肃。

我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顾跃看着的方向,是我座位的方向,我疑惑:“怎么了?”

“邓一。”顾跃衝着我的座位努嘴,“我进来的时候,她在你课桌那里找来找去。你去看看是少了什么东西,还是多了什么东西吧。”

顾跃语带不屑,女生这些放垃圾、把书包丢掉的举动,他一直看不上。

邓一?她和我没什么瓜葛啊!说起来上次在楼梯间她还主动问我有没有事。不过她好像与田甜玩得不错,一时间我也无法判断她刚刚的举动是好是坏。

我走到座位旁,课桌上没少东西,也没有多,蹲下来一看,我从桌肚裏掏出了一本被黏合的笔记,是我跟田甜撕破脸那天,惨遭不幸的历年真题纯手写笔记。差不多有字典厚实的本子,被双面胶透明胶来来回回缠了好几遍,被撕裂的地方也妥帖地黏合了,虽然有些惨不忍睹,但也算可以读。

“是什么?”顾跃咬着筷子问道。

虽然不理解邓一的用意,但她并不是整我,我也就没太在乎:“之前被田甜撕掉的本子,她给我粘好了。”

“哦?你跟邓一关系很好吗?”顾跃快速扒完几口饭,然后把筷子随手往桌上一放。

这不说废话吗?我没有回答顾跃的话,谁都知道我在这个班没有朋友。我翻了翻那个伤痕累累的笔记本,心裏疑惑却也懒得多想,这本笔记没了就算了,但如果能用也就继续用。

我拿着笔记回头,顾跃正把脚跷在课桌上!我抽了一根粉笔向他扔过去:“你也太悠闲了吧!”

也是我手法太好,一下就打中了顾跃的额头。

我不厚道地笑了:“耍什么帅啊!假模假样的!”

顾跃不甘示弱,说:“那个邓一,偷偷摸摸给你把笔记弄好,又放进你抽屉里,你不要跟她说声谢谢吗?”

“啊?”说实话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邓一和我,除了上次在走廊说了两句话,上上次她英语比我高两分被我夺走了卷子,真没什么交集。我想不通邓一这样做的用意,也就没想搭理。

“那就跟她道个谢呗!”反正道个谢也不会让我掉块肉。

结果顾跃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说你蠢你还真蠢啊!”

这跟蠢有什么关系?

“人家费这么大劲帮你弄好这本‘酸菜’,难道就图你一声谢吗?”

这语气跟“张媛媛,你是猪啊”有什么差别?我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道:“她图我什么关我什么事,我让她图不到不就行了!”

“祖宗,人家跟你示好呢,表示她想跟你和平建交!”顾跃嘴上喊着祖宗,眼底却透着鄙夷,“你除了读书有点脑子,其他时候还有脑子吗?”

“那也比你好,勾三股四弦五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嘲讽顾跃,想把话题带过。

顾跃却不为所动,他颇为无奈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你以为你怎么那么容易跟田甜她们起争执呢?你就是吃了没朋友的亏啊。就像我和岳辉,你知道为什么每次我要打人,他都会冲上来拉着我吗?”

我翻了个白眼,转过身不看顾跃,他这些狐朋狗友的交友经验有什么好让我学的?邓一向我示好,我就一定要跟她建交?我干吗要搭理这些心口不一的女生,成就一段面和心不合的友情?

“我说你还不乐意听!”顾跃苦口婆心的语气像极了他妈妈,“多个朋友多条路,但凡有一个人站在你这边,与你对立的人就会多一分忌惮,你也就用不着三天两头跟人针锋相对了。”

“张媛媛!”

连名带姓的一声叫唤,让我觉得顾跃好像有些生气了,我不情愿地转头看他。

“你不能敌视你周围的所有人,明白吗?人,总要有朋友。”

不是老妈子,也不是残暴老大,我看到顾跃眼里的认真,心裏莫名一颤,竟然想,照着顾跃的话做也不会有多大损失。我迟疑了片刻点头说:“嗯。”

后来顾跃没有再提起这事,节奏跳回了前几天一直循环的,我看书,他做题,有不懂的他就来问我。这几天学校在海选艺术节的活动,毕业班虽然不能参加,但看看海选还是可以的,因此最近教室一直到晚自习快开始才会有人回来,也因此保全了顾老大偷偷摸摸搞学习的面子。

我在帮顾跃讲题,忽然有脚步声,我偏头看顾跃,示意他是否要假装自己没有在搞学习。顾跃笑而不答,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哟,顾跃,躲在教室里跟年级第一约会啊?”来人的校服上写满了各种颜色的字,头发在阳光下泛黄,他身后还跟随着两个同样吊儿郎当的少年。

这人走过来,忽然跳到我前面那个人的凳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前面那张桌子上。

顾跃的位子在最后,他往后仰,凳子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却又完美地保持平衡。

顾跃敲了敲桌面:“周思捷,你找我干吗?”

我看着顾跃的模样,暗笑,他又开始装模作样了,但周思捷,这不就是他上次说挑事的那个“四班的家伙”吗?

“跃哥。”周思捷的口气骤然变好了,哈着腰说,“带我们通宵去吧?岳辉他们打游戏太差了,跟他们玩就是输!”

黄毛也是住宿生,六中并不是寄宿学校,只是提供一些简单的宿舍给家里比较远的学生,每学期象征性收点钱。

“跃老大现在要搞学习呢,谁有空跟你们打游戏啊!”靠坐在我右侧的一个男生阴阳怪气地说,“我们跃老大,现在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另一个男生没有说话,可表情不善,自此,我明白了这三个男生并不是那么心服口服地喊顾跃“跃哥”。

顾跃笑了:“什么要我带你们打游戏,什么岳辉水平烂,你们是生活费花光了,又没钱上网了吧?”顾跃含笑看着我面前的男生,话里却夹着嘲讽。

男生脸色一变:“跃老大,你就说去不去吧!反正,我们现在人也不少,要开团也开得起。”

开团?什么意思,莫不是开打的第二个说法?我在心裏疑惑,我右边站着的那个男生开始攥拳头、捏手指。我大概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你们是在敲诈勒索吗?没钱了就想找个冤大头请你们上网,不乐意就准备三对一?”

“会不会说话啊,年级第一?”右侧那个人蠢蠢欲动,“我们跟跃老大可是朋友呢!”

“是吧,是朋友吧?”坐在前面那张课桌上的周思捷嚣张地衝着顾跃说。

我也跟着转头去看顾跃,顾跃笑了笑,说:“谁说不是呢?”

“明明就是冲你要钱,顾跃你别这么忍让行不行?上次不还跟我说把‘四班的家伙’打趴下了吗?”我急了,不是说顾跃是六中老大吗?被其他问题学生抢钱的老大,有没有搞错啊?

“你说什么呢!”右侧的男生腾地站直,气势汹汹地衝着我咆哮,周思捷却示意他少安毋躁。

“得了。”顾跃忽然把身子坐直、凳腿碰到地面发出声响,顾跃就势往周思捷头上拍了一掌,又揉乱了他的头发。周思捷眼看着要发飙,顾跃把压着他脑袋的手拿开了:“别逗她了。几个熟人,不就是通宵吗,我还请得起。”

“你!”我惊愕地看着顾跃。

顾跃笑着掏出50元钱,塞给了周思捷:“我就不去了,我还要好好搞学习呢,下次再跟你们打对抗。不过你们可别被郭主任逮着了,逮着就没下次了。”

周思捷也不管顾跃说的是什么,眉开眼笑地接过钱,说:“谢了啊,跃哥!”

另外两个小喽啰一拥而上,笑嘻嘻地就往外走了。

他们一离开,我就一直瞪着顾跃。顾跃视若无睹,倒出两颗益达塞进嘴裏,还问我要不要。

“教你两件事:一叫避其锋芒,保存实力;二叫少个敌人少堵墙,用钱能打发的都不叫事。”

对,我忘了,顾大少爷最不缺的就是钱,50块人家不在乎。

还没过一分钟,走廊那边传来了郭主任的咆哮声:“周思捷!你们居然在这裏商量着要玩通宵游戏?你们三个,给我去办公室!”

刚拿了钱,这么快就被抓?有没有这么巧?我恨不得抓住顾跃的衣领,要他解释个清楚明白。

顾跃耸肩笑了笑,说:“哦,忘了,还有第三件事,借刀伤人最畅快!”

我如同见了鬼一般看着顾跃。

顾跃手托着下巴,敲了敲桌面上的复习书,示意我继续讲题目,见我没有反应,他笑了:“勾三股四弦五呢,张老师。”

我看着顾跃染上绯色的眼角,越看越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忧、着急以及那些觉得他是胆小鬼的气愤,全是被他耍了!我抓起桌上的复习书向顾跃扔去,顾跃一手接住却开始哈哈大笑。

“你刚刚觉得我是要一挑三,还是直接给钱?瞧你脸上那样儿,着急了吧?”

被人戳中心思的我恼羞成怒,实话说我确实想过如果真打起来,顾跃一对三我应该怎么做。也就是认定了顾跃不会妥协,我才会在看见顾跃掏出50块的时候,那么诧异。

“笑什么啊!不许笑!”得,跟顾跃待久了,我也有了这炸毛的毛病。

“你真的没有发现吗?每天傍晚6点40,郭主任都会在5楼逛一圈,再离开。”

我企图从顾跃眼里找到他撒谎或是戏耍的成分,我的印象里好像没有这回事啊。

“也对,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嘛!”顾跃把书放回桌面上,“所以说,你从来都不必以敌对的态度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是保存实力还是借刀伤人,都能让你处理好一件本不需要起冲突的事。”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快速扫过顾跃的脸,没有戏谑、没有戏耍,他诚恳得如同我在教授他勾股定理。

我没有回答他,视线往窗外延伸,梧桐树已经比5楼还高了,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里立着,一晃眼好像有一抹绿正在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