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哗啦,哗啦。”

一张打着红勾、分数位置上写着“92”的卷子在我旁边被人当作扇子,甩得哗啦哗啦响。坐在我旁边的人一脸得意还要强装成满不在乎的模样,脑门上只差没写着“快看,我及格了”几个大字。

幼稚。我在心底笑了笑,转头一脸诧异地说:“92?你数学考了92分啊!”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得承认,顾跃很聪明。刚开始给顾跃补课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思维敏捷反应很快,掌握基础题之后能快速举一反三,这样下去,简单的周考他甚至可以拿一百多分。

对于我的夸奖,顾跃不屑一顾,大言不惭地说:“我觉得对我来说,数学挺容易的,你考了多少?”

我从数学书里翻出一张卷子,背面向上摊在顾跃的桌子上,顾跃将它翻开,红色的136躺在卷子上看着顾跃。

“你逗我呢!”顾跃把自己的卷子揉成一团扔在桌子上。

我大笑着从顾跃手里抢过那张被团成球的卷子:“行了,行了,给你讲讲其他题目。”

顾跃变了。

有一天放学,我和顾跃在楼梯间碰见向郭主任询问怎样才能在毕业考前消除处分的刘素兰。顾跃的第一反应是拽着我躲起来,不让刘素兰看见我们。他当时嘴硬,别扭地说刘素兰多管闲事,但行动却开始转变了。上课不再睡觉,放学补课也明显认真多了。还要说顾跃改变了的证据,大概就是眼前这张试卷吧。谁能想到以往选择题只会乱填,大题一通乱抄的顾跃也能及格呢?

嘴上否认刘素兰,说她不会在乎自己的学习,说她只是想要弥补,而实际上正在默默地朝刘素兰希望的方向改变,这样的顾跃其实是内心柔软的人吧?

晒了好几天太阳,气温又骤降了,大概是倒春寒吧。讲台上的郭主任背过去写板书,我在这个当口对着门外走神。门外的天空十分阴沉,带着湿冷,像是随时能拧出一把水来。风把一个塑料袋刮到半空,塑料袋打着旋儿,和着郭主任毫无起伏的声调,一切都乏味极了。

只有郭主任一个人的说话声的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郭主任还保持着面对黑板的姿势,他轻微地发出一个音调,头偏了偏,衝着发出鼾声的方位说:“把顾跃给我叫起来!哼,还说要消除处分,这才老实了几天就开始睡觉了?”

顾跃这几天被老师们点到名字的频率比以往多了不少,虽然是当众表扬,却总有一种敲打、讽刺的味道。说不清老师们是希望顾跃继续保持这种变好的姿态,还是迫不及待地等着看顾跃“打回原形”,然后感叹一声“我早就说过”。

“我早就说过,顾跃那种人,哪会那么轻易学好?”

“我早就说过,学坏容易学好难,你真以为顾跃会变好?”

有多少人等着说出这样的话呢?

教室里有人睡到打鼾,郭主任第一反应就认为是顾跃,这也不算奇怪。奇怪的是此刻台下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也没人去叫醒顾跃。我回头正好看见顾跃无辜地用手指着自己,一脸疑惑。显然顾跃并不是睡得打鼾的那个人。

“顾跃,站起来!”长时间没有听到起立带来的响动,郭主任有些怒了,他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但他并没有停下写板书的手——历史课的板书总是很多。

带着某种恶趣味,顾跃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他对着同学们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鼾声还在响。郭主任这下是真的火大了,一回头一根粉笔扔过去,出奇地精准,正是对着顾跃。郭主任气不打一处来:“顾跃没醒,你们就不知道把他喊起来啊?一定要我……”郭主任回头看到站得笔直的顾跃,脸上有些挂不住。

眼神显露着无辜的顾跃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前面的男生,对郭主任说:“我站起来了啊,可打鼾的不是我。”

“不是你就不是你,你不知道张嘴说啊!嘴巴长着干吗的!以为不睡觉就是认真听课了?”

同学们一阵哄笑,睡觉的男生这才迷迷糊糊抬起头。男生下意识地吸溜一声,把口水吸了回去,又引起一阵哄笑。

郭主任有些尴尬,抄起讲台上的一个本子朝那个男生扔过去:“还有多少天就要毕业考了?现在还睡……”

郭主任正教训那个男生教训得起劲,我对着顾跃偷笑,他像是有所发觉,偷偷地冲我挑眉。

我愉悦地笑了,之前的乏味一扫而空,心裏竟有了一种朦蒙胧胧的喜悦感。

“还笑!”一颗粉笔头砸中朝我挑眉咧嘴笑的顾跃,郭主任吼了一声,教室里刚刚还有些许嘈杂,现在立刻安静了,“站起来了还瞎胡乱搞!你考试考得很好了?及格了吗?”

“及格啦!”顾跃理所当然地说。

郭主任接二连三地被扫了面子,脸上越发难看:“你及格了?你……”他翻开了桌上的记录本,从成绩表里找了一下顾跃的名字,脸色更加难看了,“嗯,78分,还不错,坐了个好座位!”

坐了个好座位,这句话里带着满满的嘲讽。

听到郭主任这样说,顾跃当即就不高兴了:“我自己考的!”什么叫坐了个好座位?是说顾跃前后左右特别方便抄袭吗?

郭主任并不是很相信顾跃说的话:“哼,最好是自己考的,你糊弄老师、糊弄考试这都不要紧,你要是想连毕业考也糊弄了,那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严重,郭主任又欲盖弥彰地补了几句,“不止是顾跃,所有同学都是,不要对毕业考抱有侥幸心理!”

但顾跃没有被这样的话糊弄过去,他有点恼怒:“谁考试作弊了?你要不相信你调监控看看啊!”

“我没说你作弊,我只是说不要作弊!”郭主任义正词严地说,表情颇为不爽,他似乎没想到顾跃会顶嘴,难堪地用眼神扫了扫讲台下的学生,继而又盯着顾跃说,“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我顺便再讲一件事!我本来是不打算把这件事拿到课堂来说的,但是这种风气太恶劣了,必须警告!据住宿的同学说,这几天,晚上11点、12点多锺,连续几天都有住宿学生翻铁栅栏出去上网!”

郭主任边说边看向顾跃,声音越发严厉,就好像顾跃逃寝被当场抓住一般:“虽然没有被宿管当场抓住,但我希望这裏面不会有我们班的同学!特别是某些想要消除处分的同学!”

我们班住宿的男生并不多,但有胆子做出逃寝这种事的,只有和顾跃走得近的那一伙人,虽然郭主任说是说“不希望有我们班的同学”,可他说的“特别是想要消除处分的那些同学”,这不是明摆着说顾跃吗?

我转过脸去盯着顾跃,他正憋着火,嘴巴紧闭,下巴绷得紧紧的。

可我一点也不相信顾跃会逃寝出去上网,如果他真的有时间跑出去上网,那每天晚饭后、晚自习前我帮他讲题的那些试卷是什么时候做的呢?那些试卷已经不是我提供给顾跃的那些了,而是以前老师发下来、被顾跃随手扔进抽屉里的卷子。

顾跃心裏压着火,不驯地瞪着郭主任。

郭主任却以一种更强硬的方式瞪回去:“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说你!”

不是说顾跃,干吗盯着他看呢?

郭主任咳了咳,像是劝说但更像是警告地看着顾跃说:“你们要消除处分,光考试及格是不够的,五月份之前,老老实实不出任何岔子,学校一般是能给你们消除记录的。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违纪行为!想要消除处分,有些事情,就给我掂量着办!”

郭主任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顾跃鹤立鸡群般站在众人的视线里,面色铁青。

“还站着干吗?难道还要我请你坐下?”郭主任无视顾跃脸上的铁青,像是不在意地随口说道。

而顾跃与郭主任对视许久,最终还是繃着脸,不甘心地坐了下去,被打断许久的课堂这才重新开始。

人们希望一个人改头换面,但当那个人真的改头换面了,却还是习习用旧的眼光去看待他。我明白顾跃其实已经改变了,但这些改变在老师们的眼里还是问号,或者说他们总是相信“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如果你一直在坚持着变好,别人总是会看见的吧?但那些心存敌意的人,不管你怎样变好,他们还是对你心存敌意,你的示好对他们而言是软弱和投降。

我没有回应田甜的挑衅,于是我跑完800米后,得到一件被扔在一摊积水里的校服——我的校服,我只有两件用来换洗的校服。

爸说不一定非要穿校服,爸说把原因跟老师讲清楚,老师会体谅,于是我穿着自己的棉袄站在校门口,踌躇着挪不开脚。也曾经有同学遇到过我这样的情况,她们只需请自己的朋友从教室里借一件校服,送到校门口来,就可以轻松地解决这个问题。

但我背着书包转身,与鱼贯而入的学生们方向相反。我不是没想过找人借校服,但只是想想就觉得别扭得慌,或者说,不觉得会有人帮我。还不如等执勤的老师走了再说。

然而我却看见了站在几米远处的顾跃:“你怎么在这儿?”

我很诧异,顾跃是住宿生没道理一大早在校外,心中想到昨天郭主任说的逃寝,又摇了摇头,顾跃已经改变了,应该不会逃寝去上网吧?

“别告诉我你真的……”真的逃寝去上网,如果是这样,那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岂不是全白费了?

“吃早饭!”顾跃耸了耸肩,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理由是不是站得住脚。

“学校有食堂你要去外面吃?郭主任还盯着你呢。”想起郭主任昨天肯定的样子,我又说,“用不着管他们怎么看你,反正毕业考成绩是真的,他们的废话就起不了作用。”

顾跃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有些别扭了,他才开口说话:“你关心我?”

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看得我心裏打了一个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我,我帮助你那么久,总不能放着你浪费我时间吧?”

“关心我就直说!”他憋着笑,突然又严肃了起来,“你的校服呢?”

我扯了扯嘴角,大家都知道没校服不许进校门,要么叫人送过来,要么老老实实在校门口站两节课,这是郭主任的规矩。

顾跃皱眉,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寒光,脸色一下子就凌厉了:“又是田甜?她怎么没完没了的!”口气很是不满。

“算了,反正没几个月了。”顾跃对田甜的敌视态度十分明显,这让我心裏非常受用,好像顾跃是站在我这边的。

“麻烦!”顾跃把自己的校服脱了下来,扔给我,“你穿着进去吧,我宿舍里还有一件。”

我脸上一热,不赞同地把衣服还给他,说:“你给了我,你自己怎么进去?”

“宿舍那边,可以翻铁栅栏进去。”

我还想说什么推拒的话,顾跃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别磨叽了,再不进去你就要迟到了!”说罢顾跃转身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手里这件衣服还带着温度,我愣愣地看着顾跃离开的背影,心裏翻涌着莫名的情绪。我想了想,快速把书包放下,穿上校服准备去宿舍的铁栅栏那边等顾跃。

说是学生宿舍,其实只是一排平房,因为只是简易宿舍并没有区分男女,好在住宿的人并不多,也就三四十个。由于地势的关系,隔壁小区比宿舍旁边的铁栅栏高出一人高,站在宿舍的巷子口只能仰着头看铁栅栏那边的地面。

我跑到铁栅栏附近时,顾跃已经在铁栅栏里边了,他正准备找一个相对不高的位置跳下来。

“你小心点!”看着顾跃攀着铁栅栏悬在半空中,我有些紧张,听起来翻铁栅栏很容易,但亲眼看到一个人吊在半空还是忍不住心慌。

“没事儿!”顾跃爽朗地笑了笑,准备往下跳。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冷哼在我们身后响起:“哼,胆子不小啊,夜不归寝,早上还翻栅栏进校!”

“砰。”顾跃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就跳下来了,摔到地面发出闷响。

我慌忙把他扶起来,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王珍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拐角处,她叉着双手眼里闪着寒光盯着我们,像是逮着两个现行犯。

我比画着两人的衣服,向王珍珍解释道:“不是的,是他想回寝室拿校服,我的校服没有干,所以借他的进校……”

“你身上的校服是他的?”王珍珍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是在嘲讽,又像是在等着我点头。

我咬了咬牙,点头说:“是。”

“哈,”王珍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可真是互相帮助啊。”

她的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我没太听清:“什么?”

“没什么,没穿校服进校,是要扣分、罚站两节课的,我没说错吧?”王珍珍气定神闲,见我没有异议又转头对顾跃说:“我们班同学连着好几天晚上听见有人在铁栅栏这边吵吵闹闹,只是宿管年纪大了,睡着了听不见。顾跃,你翻栅栏动作很灵活嘛!”

“他不是!”我急急忙忙解释。

没想王珍珍目光似箭一样射过来:“我说什么了吗?我跟你说话了吗?别多嘴!”

我不甘地瞪着王珍珍,怎么没说什么,只不过见到了顾跃翻铁栅栏,现在却要把夜不归寝的罪名扣在顾跃头上,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她上下打量着顾跃:“刘素兰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也真是造孽。”

顾跃任由王珍珍目光跟刀一样上下来回地捅,过了半晌他才开口:“王老师,翻栅栏灵活只能说明我身手敏捷,并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夜不归寝。”

“你没有夜不归寝?”王珍珍斜着眼睛说,“你没有夜不归寝那你现在应该在学校裏面,而不是从外面翻进来!”

“他只是出去吃早饭!”我忍不住衝着王珍珍嚷道。

“吃早饭?谁信啊!”王珍珍摆出大度的模样,“走吧,我也不跟你们争了,跟我去办公室吧!”

王珍珍一副惋惜的模样:“可怜你妈妈,天天低声下气围着郭主任、周校长打转,哎哟,哭着、求着一个劲地问‘怎么样才能让跃跃消除处分’,上赶着送礼,生怕你被劝退。”王珍珍睨视着顾跃,脸上带着可怜与嘲讽,“行吧,看在你妈跟我同事一场的分儿上,只要你们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写个保证以后不逃寝的保证书,我就不给你们记过。”

不提刘素兰可能还好,一提到刘素兰,就像是踩中了顾跃的雷区:“别什么都往我妈身上扯!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我认错?”顾跃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地说。

王珍珍却像没看见一般,她惋惜地看着顾跃,嘴裏感叹着:“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白费你妈觍着脸求人了。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不就好了,偏偏死鸭子嘴硬。我要是你妈,别活了,豁出去求人,真没脸见人了!”

“你闭嘴!”顾跃厉吼一声,吓得王珍珍瑟缩了一下。

然而仅仅只是瑟缩了一下,她立刻想到自己是个成年人,并且还是顾跃的老师,那副架子立马又端起来了:“怎么,难道我还错怪你了?你说你没有夜不归寝,一大早你一个住宿生怎么从校外回来?你在这裏违纪翻栅栏、逃寝,也不想想你妈求人时,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唉,说起来张媛媛也见过啊!”说罢,王珍珍还真两手交叠模仿起刘素兰当时抓着我手的样子,“求求你,老师求求你,媛媛……”

“你!”

王珍珍学着刘素兰的样子,那些刘素兰当时卑微的举动,此刻更显得低微、卑贱。

顾跃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耻辱让他的脸涨红:“你别学了!”

“不是这样吗?”王珍珍讥讽地笑着,“难道是……”王珍珍佝偻着背,做出讨好的姿态,“难道是这样?刘素兰求郭主任的时候,就是这样啊。”

顾跃的眼眸里一片猩红,狭长的眼睛几乎要愤恨地裂开,他手一伸就衝着王珍珍挥过去,嘴裏还吼着:“我叫你别学!”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快速箍住顾跃,抱着他死死往后拽,但也仅仅只是把他往后拖动了一步。

王珍珍有些惧怕,往后退了退,见我抱住了顾跃,顷刻间又趾高气扬起来,她叫嚣着:“你还想打我?你打啊!你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学生!老师好言相劝,居然还要动手打人!”

“你胡说!”顾跃嘶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