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食堂的附近是初中部教学楼,现在是早自习,二楼的某个教室传来整齐的朗读声。
我心不在焉地打扫着食堂,不一会儿齐读声被叫停,变成了细细碎碎各自朗读的声音。一个女孩拿着两瓶饮料从小卖部过来,空旷无人的食堂瞬间被她的声音填满。
“妙妙,歇会儿吧,反正要扫一整个早自习时间。”
女孩是对另一个打扫公共区衞生的同学鲁妙说话。我们班的公共区是食堂,范围比较大,班主任特批打扫时间可以延续到早自习。
我埋头清扫地上的残渣,那两个女生开始坐在一边交谈,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被放大,像是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一般。
“你还不知道吗?顾跃是因为打伤了人才转学到我们学校的啊!”
另一个女生大感惊奇:“妙妙,你怎么知道的?”
“我哥就在顾跃之前的学校读书,据说顾跃是他们学校的老大,就没有打得过他的!而且……”
“骨折?难道对方家长没有追究吗?”
又是顾跃,我就不乐意听到这两个字,听到这两个字我就能联想起刘素兰那张让我恶心的脸。
食堂一窗之隔的厨房里,闪过教导主任的背影,如此近的距离,教导主任只怕听得一清二楚吧。我看着那两个女生,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们。
鲁妙背对着厨房坐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呵呵,追究?怎么追究,顾跃他爸生意做得大,上面有人,你要家长找谁追究!”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顾跃到哪儿都横行霸道的,胖子以前那么横,在他面前都老老实实的。”女生惊奇地道,“那,学霸说的是真的吗?顾跃是刘老师的儿子。”
女生在问我,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鲁妙就抢着答了:“如果不是刘老师的儿子,以顾跃那垫底的成绩,怎么可能在毕业前转到我们学校来?”
刘老师,这三个字一出现,我心裏就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也顾不上裏面的教导主任是不是能听到了,我闭嘴不提,任由这两个女生告黑状。
“说起这个,媛媛,你昨天那样跟顾跃作对,你都不怕吗?顾跃可是……”
怕?怕什么?
我垂着眼帘,想要掩饰心裏的真实想法:“我也是一时冲动,你们不都说了,顾跃他爸有钱,惹了他只怕没好日子过了。”
“我当时多害怕他动手啊。”鲁妙露出惊慌的表情,“我之前看到过他打人,下手好狠,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一下就把人踹翻了。”
“这么恐怖?不会真的打女生吧?”女生也是一脸后怕地说道。
“谁知……”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一个声音突兀出现,当然是教导主任。
“啊!”鲁妙转身,发现是教导主任,立马发出后悔的惊呼。
我还握着扫把,不言语。
“你们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教导主任又重复了一次,然而我们却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可以背后议论、嘲讽,但真正去老师面前告状,是会被所有人鄙视的。
“现在学校在严抓校风校纪。”也许是发现了我们的顾虑,教导主任缓缓开口,“一是为了整顿校风,二也是为了给你们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
不愧是教导主任,诱导人告密,却还能冠上“我是为了你们好”的名头。
但我们还是没有说话。
“好,我现在问你们,你们不说,以后万一出了事,你们要不然就要算知情不报,要不然就要扣上包庇同谋的名号。”教导主任语气变得强硬,“被同学欺负,还是要告诉老师的。老师不帮助你们,谁帮助你们呢?昨天你们班是不是发生了暴力事件?”
棒子与糖的招数,教导主任使得出神入化。
鲁妙惶恐地说:“昨天那事的当事人就在这儿,您不如问她!”
鲁妙把矛头指向我,我诧异地对上鲁妙的眼睛,然后快速低下头。听说整顿校风校纪其实是跟教导主任的绩效挂鈎的,教导主任这会儿怕是正想抓出几个典型。
教导主任顺着鲁妙的视线往我身上看,大概是惊奇我这么一个好学生怎么会和顾跃产生矛盾。
“张媛媛?什么事情?你大可以说出来,老师帮你做主!”
我抓着扫把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我们不过是过客,三年一过就会走,而老师们却会留下来,郭主任和刘素兰是同事,又怎么会为了几个学生撕破脸皮?
“张媛媛你说啊,你昨天不是还跟顾跃……郭主任都开口说话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鲁妙隔岸观火,却火上浇油。
我不禁有些气恼:“说什么?郭主任是老师,顾跃的妈还是郭主任同事呢!”我翻了个白眼,对郭主任说:“郭主任,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好说的。”
郭主任却有些不依不饶了:“如果有学生做出妨碍同学学习甚至是人身安危的事情,学校是一定会要进行干预的,绝不会因为是某个老师的亲戚、小孩而偏私!”
“郭主任说的是真的吗?”我无法去揣测自己的用意了,“即使是老师的儿子,犯了错也会如同普通学生一样秉公处理,不包庇,不妥协?”我并不信真的会有老师这样“大公无私”地惩处同事的孩子,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如果郭主任真的这样做了,说不定刘素兰会被换走……
“绝不包庇。这样的事情只要被我知道,被我抓了现场,我一定会严肃处理!”
打扫完衞生离开食堂的时候,我向后看了看,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心裏有点发虚。我引导着郭主任做出承诺,往后一旦顾跃犯事,不管是被谁发现告了状就会被处理。我摸着玉佩所在的位置,妈妈,我这样做对不对呢,好像是给人挖了一个陷阱啊。但,如果顾跃不犯事,就算我挖好了陷阱,也不一定能埋了他啊。如果他真的出了事,那也是他自己要犯事,怪不得谁!
隔壁班在拖堂,安静的教室里只有老师讲题的声音,走廊上闹哄哄的,却丝毫没有影响课堂上的纪律。这样的英语课堂与我们班截然相反。终于,他们班下课了,我快步走过去,拦住了那名五十几岁的老师。
“黄老师,我有个题目不会,能不能问问您?”
黄老师是返聘的老教师,年纪也大了,带着两个班,实在没办法再替胡老师教我们班了,因此才让刘素兰当了代课老师。
“媛媛啊,可以啊,可以,你拿来给我看看!”
如果是好学生,走到哪里都会有老师另眼相待。我赶忙把试卷递过去,除了试卷六十三题那个可能扣错分的题目之外,我还有好几道刘素兰讲得不对劲的题要问。
“这个没问题啊,只是换了个说法嘛,完全没问题,是对的!”黄老师扶了扶眼镜,没过几秒就十分肯定地对我说,“嗨,这题,你答对了啊!估计那个阅卷老师是按标准答案扣的分,这其实是言之有理即可得分的类型,不应该被标准答案限制住。这题算你错,就真是……”
黄老师话只说一半,我却明白她的意思。这道题我完全是可以得分的,但刘素兰是照着标准答案改的卷子,也许中途有人提醒了她,于是出现了答案一样,却一对一错的情况。她扣错了分却没当一回事,也没有想过要重新算分,甚至等我去询问她时,还给我脸色看……我顿时拉长了脸。
如果我昨天在办公室是真的无理取闹、惹是生非找老师麻烦,那我被老师讽刺了一通、接着被护妈心切的顾跃骂了一通是我活该,是我自找,但事实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没错,我的确是想要加上那一两分才去的办公室,但这一两分不是我刻意找碴,而是我应得的。是刘素兰阅卷出了纰漏,才出现这种明明答对却扣了分的情况!明明出了差错,却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我是老师、老师就是权威的模样。我心裏的火苗越烧越旺,五脏像是被火在烧,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地方。
黄老师接着给我讲了后面的题目,其实我这种行为是让她额外加班,她却还是仔仔细细地跟我讲了个通透。我虽然怒火中烧,却还是忍耐着,认真听黄老师讲题,这样的机会对我而言十分可贵。
讲完题目,黄老师有些感慨,便同我闲聊起来。她问我现在学得怎么样,刘素兰教得好不好,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唉,其实你们胡老师本来只想让她代一个月的课,毕竟是在初中部被投诉,才停了课的老师,你们胡老师也不敢让她教,只是,谁让你们胡老师家出了那么大的岔子,实在脱不开身呢!”
“停课?”我心中疑惑。
“可不是停课吗?听说是出了教学事故,又辱骂学生,被学生家长反映到学校,然后……”黄老师说完,一脸可惜地看着我,我却已经蒙了。
被投诉、停课、教学事故?
我心裏还积压着昨天被刘素兰倒打一耙的火气,这下却听到一件更令我愤怒的事,刘素兰竟然被家长投诉,被停课,还有……教学事故?我觉得我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以前同学们说刘素兰也就只能教初中,原来她连初中也教不了!
黄老师关切地对我说以后有什么题目不会做的,可以来问她,又说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不能带学生,她还想给我补补课……
我顺着黄老师的话,恭顺地点头或者摇头,其实我完全听不进去,我仍处在震惊之中,原来刘素兰连教初中的资格都没有!
我和黄老师还站在两个班相接的走廊上,往右边挪一挪,视线就能顺着后门看见教室里的我们班的同学。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以为刘素兰只是一个普通的代课老师,就算是教初中的,至少头上也顶着“老师”的帽子。他们不知道刘素兰出过教学事故,被学校停课接受培训,只有等培训结束检验合格之后刘素兰才可以继续教学。
然而她现在却在教即将参加毕业考试的我们。
我的心此刻就像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一片潮湿,一片冰凉,阴暗的那个角落,叫作绝望。离毕业考还有四个多月,然而我看不到希望,我心裏是有光的,现在却在慢慢熄灭。四个多月,胡老师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刘素兰压根指望不上,而请家教……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请个家教吧。”黄老师温和地劝说,“毕业考不是小事,而且你们现在的英语教学情况实在不容乐观。这一届里,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了,如果只是因为英语拖了后腿,那就太可惜了,要知道英语考得好不好,对以后选择学校而言是有很大差异的……”
我低着头,积了水的地面,映出我一脸的酸楚与为难。
听着雨水打在雨衣上的声音,我既烦闷又惆怅。黄老师讲的话我不是不懂,她能说出“英语教学情况不容乐观”这样的话,已经是对刘素兰最大的否定了。在没有家教、没有好老师,只有刘素兰的情况下,在一所二流学校的我要怎么去跟重点学校、几大名校的学生拼?
眼睛酸了,我吸了吸鼻子,把心裏的酸涩憋了回去。我没办法让学校更换老师,也没有钱让家里给我请家教。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把成绩追赶上来?我要怎么做才能如愿以偿地考到上海去?
我没精打采地蹬着自行车,想着爸要我放学路上顺道带点东西回家,我把车骑到了小超市门口。
把自行车放在门口我就往里走,也没给它挂锁。小偷是不会偷一辆历经多次大修才苟延残喘的破自行车的。
走到超市里,却遇上了没带伞而来超市避雨的初中同学。我看了一眼就错开了视线。我没想打招呼。我和初中同学虽不像小学那样交恶,却因为小学有过那样的经历,都没怎么深交。
但对方却还记着我:“张媛媛!嘿,真是你啊!”
对方是叫刘芳还是杨芳来着,我记不太清楚,但她表现出了仿佛与我是多年好友的热情。
“你现在还在六中读书吗?”
“嗯,嗯。”我随口应付她,拿了两条毛巾,准备去拿衞生纸。
她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冷淡,一个劲地凑上来交谈:“你当初怎么没来一中啊?你那时候成绩准能上一中!”
因为一中不能免学费。我腹诽,但这些事情我不愿尽人皆知。我不想品学兼优后面还挂上寒门学子,不想被人家指着说:“看,张媛媛多懂事,家里条件不好,就要发奋读书。”因为十有八九,起不到积极向上的作用,反而会被人排挤。虽然,我现在也被人排挤。
“你们二模考了吗?你成绩怎么样啊?”
我心思一动,想了想便对她说:“你现在是在一中的尖子班吗?”
“嗨,我哪儿够得上尖子班啊,我就在一个普通班猫着,苦海浮沉呢!”
她说得起劲,我却在盘算着口袋里的钱和我能买的衞生纸,如果买好一点的衞生纸就得放下一条毛巾,但如果我买质量差一点的……我偷偷瞥了一眼初中同学,决定还是等她走了再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