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我请了我们年级英语组的组长给我补课呢,结果英语成绩还是没起色,勉强110多分。”

不同于成绩不好的人想要提升成绩,进步几十分是很容易的事,而一百多分的时候,想要提高十几分都非常艰难。

“哦,那你在你们班第几名啊?你们班平均成绩跟尖子班差很多吗?”我委婉地问了个大概,她成绩跟我差不多,这样我也能知道我在名校会是什么位置。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就我这成绩,在我们班也才算中上游,尖子班的人都是130、140啊,根本不是人!”

才中上游吗?听了这个回答,我心裏又乱了几分。

“你成绩怎么样啊?”她突然问道,“当初你要是来了一中,肯定是进尖子班,肯定不是我这个样子。”

“我?”我扬起一个自嘲的苦笑,“也就110多分。”

她扯了一下嘴角,随即像是有些自谦,又有些得意地说:“唉,还是要进好学校呢,学习氛围完全不一样。110多分在六中是很不错的成绩了吧?这成绩在一中也够得上中上游了。不过,学生层次不一样,卷子的难易程度肯定也不一样,我们出试卷的老师简直不把我们当人!”

我低着头,没有回应她的话。我烦闷着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她什么时候会走。

她说的没错,学生的素质不同,学校出试卷的难度也会不同。鸡头和凤尾,不是说当上了鸡头就真的离凤尾差不了多远。而是鸡和凤凰,本来就不具备可比性。

想到这裏,我心裏一片颓然,那股无处可泄的火,还在灼烧着我的胸膛。

“这是道语法题,也不难,请个同学把这一段读一下,然后再回答。”讲台上,女人蓬松枯燥的金发散乱地垂在花花绿绿的衣领上。

“那就张媛媛吧!张媛媛,你来回答一下,张媛媛!”

刘素兰的声音我并不是没有听到,我心裏还回想着昨天黄老师说的话和初中同学表露出来的重点学校的状况,她的声音就像是从耳朵边擦过,我却什么也没听进去。

整堂课我眼睛盯着书,手里也抓着笔,刘素兰说什么我都能跟着做笔记,看起来是个规规矩矩认真学习的全校第一,但我知道,我就像掉了魂,满脑子都是嗡嗡声。

“张媛媛!”

“啊?”我慢了半拍,终于反应过来是刘素兰在叫我。

“啊什么啊,老师叫你起来回答问题!”刘素兰嘴角挑出一丝讥讽,“想什么那么出神,这是上课呢!两只眼睛看着书,魂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就你这样还嚷嚷着加分、加分?”

刘素兰像是往我的耳朵里扎了几针,她不说加分还好,一说加分,我联想到之前黄老师说的话,心裏生出几分不耐烦。

我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站直之后,也没忙着回答问题,而是理了理有些往上缩的校服衣摆,又抬头看了一眼刘素兰,才终于把视线转回到书上。

流利的英语从我嘴裏吐出,一长段读完后,我说出了昨天请教黄老师时,黄老师给我讲解的答案。

听我报完选项,刘素兰脸上浮现出十分明显的得意的笑:“张媛媛原来也不是每次都‘全对’啊。”她含着讥讽的笑看了我一眼,“这一题,看起来像是张媛媛说的那样,但实际上出题的人耍了个花招,正确答案是B。”

这样讲题目,等于没有讲吧?为什么选B呢,你倒是解释一下啊!我回答完了题目,却没坐下。

刘素兰似是而非地讲了一通,却丝毫没有涉及这个题目为什么选这个答案。

她把我晾在一边,絮絮叨叨讲了好久,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现我还没坐下似的,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我,说:“上课还是要认真听课,你还小,还有很多知识不知道。下课的时候假积极地想要我给你讲题目,可正儿八经上课却不听,这样怎么行呢?该学的时候,就要虚心地跟着老师来……”

她像是和蔼的老师在谆谆劝导着答错题的学生,如果我昨天没有找黄老师请教,我只怕也会这样以为。但事实是,刘素兰眼里带着嘲讽,只想找回我对她说“选择题全对”时,她丢掉的面子!

把错误的“标准答案”当作圣经宣扬给学生,跟着标准答案讲题目却讲不出个所以然,就这样还想要学生对她的愚蠢无知做出崇拜的姿态?对不起,我做不到!

“行了,坐下吧,以后好好学。”

以后好好学。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心裏的火,谁不想好好学,问题是跟谁学!

我挑眉:“B?不对吧!”我抽出夹在书里的试卷,“第三次周考,有道一模一样的单选题,你当时说答案是C,这才多久就变B了?”

四周有了窸窸窣窣翻抽屉找试卷的声音,不久就有人诧异地说:“还真是一模一样的题,连选项都一样。”“对啊,只不过这次出现在完型填空里。”

刘素兰的脸色变得难看了,扯出尴尬的表情,她恶声恶气地说:“拿给我看看!”语罢,便不容拒绝地从我手上抽走了试卷。

她怀疑地扫视了一眼试卷,随即像是扔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将试卷扔到我的桌子上:“嗯,没错,是选C,这裏答案印错了,是选C。”她随口解释了一下,“好了,我们讲下一题。”

那为什么又选C呢?她不耐烦地催促同学们看下一题,好像完全不需要对这样的改变做出任何解释。

“到底选什么?”

“B吧?”

“老师不是说答案印错了,是选C吧?”

“C吗?到底选什么啊?好烦啊,有没有个准确答案,一下B一下C的!”

同学们的抱怨声汹涌入耳,刘素兰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了,她扯着喉咙不耐烦地喊:“C啦!快点改一下,讲下一题了!答案印错了也要叽叽喳喳,大惊小怪。”

这是可以小而化了的事吗?我冷哼一声:“就算是印错了答案,第三次周考才过去多久,你自己讲过的题目,有这么容易忘吗?同样的题目,标准答案一改,你的答案就换,是不是你不看标准答案就不知道该选什么?”连教初中都没有资格的老师,在课堂上对一群备考的学生乱讲乱教,讲卷子讲复习都是依靠“标准答案”,跟着这样的老师,我有什么前途可言?

邪火在我心裏蔓延,烧得我心肺热辣辣地疼,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却能感觉到脸上的热度。热气从眼里冒出来,我大喘着气说:“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要是自己做一套卷子,能不能及格。”

我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将自己对刘素兰的质疑、不满一股脑地往外说。不能去上海参赛的委屈,刘素兰对我冷嘲热讽的难堪,生活窘境的逼迫,毕业考的迫近,黄老师的惋惜,心裏的焦虑,各种情绪如同蜂拥的潮水,快速灌入我的大脑。

我感觉自己的眼眶润了,心裏的憋闷、烦躁和委屈此刻飙升到了极点:“刘老师,你是老师,对于你而言,我们不过是一届可有可无,只带一个学期的学生,过了就过了,走了就走了,考得好考得差你都无所谓。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毕业考。”

我没办法像刘素兰那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努力就会有回报,不努力就会死”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骨子。

眼眶氤氲着湿气,濡染了鼻腔,那股酸楚逼着我不管不顾地说出心底的话:“我知道你没带过毕业班,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毕业考生的心理,明不明白毕业考对一个人命运的影响有多大。我们这一教室的人,提心吊胆走在刀刃上,每天做题做到凌晨两点,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爬起来背书,要是不小心睡着了会后悔到要哭……”

教室里陡然安静了,所有人都闭上嘴,看我如同发疯一般对着刘素兰控诉。这安静里,有多少人有着与我同样的想法?

“你眼里不过是一两分,你眼里不过是一道题,但你不知道为了这一两分,为了这一道题,我们都做了什么!你不知道我们对毕业考是如何的重视,你不知道我们对毕业考抱着多大的期待。”如果她知道,也就不会这样轻易、草率地对待任何一堂英语课了。

我一连串的话说出口,心裏的憋闷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更浓,此刻我心裏又酸又堵。

“我现在也不求你知道。”说完这句话,我心裏一片颓然,是那种怒气叠加飙升,然而却被逼到绝境、无法翻身的颓然,“毕竟你也不过是一个在初中被投诉停课,接受二度培训的初中英语老师。”

一汪水在我眼睛里打转,光透过那汪水从我眼里折出去,投射在刘素兰身上,已经变成了恨,我带着浓厚的鼻音,歇斯底里地说:“我不管你的标准答案标不标准,我只求你,以后认认真真备课,把答案都弄对了再来教我们。求你,别毁了我们一生,老师!”

这一声“老师”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刘素兰在我蒙胧的视线里发蒙。同学们不知道是被我哪句话挑起了想法,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讲台下响起。

“停课?”

“投诉?”

“二度培训?”

几个简短的词语,慢慢地糅合各种声音,衍生出无限的嘈杂。

“刘老师,你在初中部被人投诉停了课?这是真的吗?”

“原来是被停了课的老师,难怪上课总是出岔子。”

“连教初中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跑来教我们?”

刘素兰站在沸腾的教室里慌了神,不同于以往管不住纪律干着急的模样,她现在一张脸惨白,手足无措地站在舆论的中央、暴风雨的中心。她惴惴不安,两只眼睛呆愣、慌张,忽然,鬼使神差般就张开了嘴:“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呢?”

顾跃被吵醒,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刘老师站在讲台上手足无措,眼睛里写满了慌张,突然冒出的“这可怎么办呢”,一下就让顾跃把眼前的情景与自己爹妈离婚时的情景重合了。

“这可怎么办呢?”听到顾跃的爸爸说要离婚,还穿着夸张的大红色家居棉衣棉裤的刘素兰忽然就慌了神,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豆大的眼泪从她干枯的眼窝里流了出来,“这可怎么办呢?跃跃,跃跃还……还小啊……”

顾跃的爸爸在顾跃上初中的时候做生意发了财,世面见多了,也就看不上刘素兰这样邋遢的黄脸婆了。四年前顾爸要离婚,刘素兰手足无措、委屈流泪的模样,顾跃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那时候的顾跃人小力薄,不能痛揍父亲,不能保护母亲,甚至连自己跟着谁生活,都无法做主!

而今同样的一幕,同样的一句话,顾跃眼睛发狠地瞪着讲台的方向,目眦欲裂。

“张媛媛,你脑子有毛病是吧!”

“砰!”

桌子上垒的高高的书突然就被人一脚踢翻,顾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到了我附近。

我被这声音惊得眨了一下眼,眼泪收不住,掉了下来。

“我警告过你,不要在英语课上闹事,你脑子有毛病,听不懂是吧!”顾跃气红了眼。

旁边的女生尖叫声还未停,顾跃猛地抬腿一脚踹翻了我的桌子。教室里骤然乱了,到处有尖叫声和“打人了”的嚷嚷声。

我愤恨地看着顾跃。他又冒出来给他妈出头了。他这模样实在可笑,他有什么立场出头?刘素兰教书祸害了全班,他有什么资格出头?我愤愤地道:“指出老师的错误就叫闹事?就你妈这样,是不是毁我们前程,你是她儿子,你难道不清楚?”

“我警告你别说了啊!”顾跃的额头上是校服压出来的红印子,整张脸都因充血而变得通红,这一片红映着眼里的血丝,显得格外凶狠。

我梗着脖子仰视顾跃,他像是要把我撕碎,但我眼里的火光未必比他少:“做得出,为什么不让人讲?难道你妈不是在初中部被人投诉?难道你妈不是正在培训接受检验?被祸害一生的是我们,你有什么资格……”

顾跃眼冒红光,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他突然抬手向我挥来,嘴裏喊着:“我叫你闭嘴!”

我伸出胳膊去挡,岳辉突然出现在我右边,快速将我往一边拉,但我还是被顾跃甩了一下,打到了胳膊。接着岳辉掌控不住力道,将我推到一边,这看起来就像是我被顾跃推了出去。

也就是我被岳辉拖出去的这一瞬间,顾跃一脚踹向我的椅子:“我叫你说!”坐在我后面的人早就退到一边看热闹,那一脚连着后座的桌子和我的椅子全被顾跃踹翻在地。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大喝吼住了所有人。

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郭主任站在大敞着的后门门口。一个身影从郭主任与后门之间的间隙溜了进来,是几天前与我一起打扫衞生的鲁妙。显然是鲁妙去办公室找了郭主任。

太阳穴隐隐发涨,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刘素兰已经从愣怔、无措变成了惊慌,原本应该坐着的同学们早已以我和顾跃为中心站成了一个看热闹的包围圈,包围圈往后门的方向让开了一道空隙,郭主任正往裏面走。

郭主任走到包围圈裏面,瘫倒在地的座椅、散乱一地的书本,全都在无言地诉说着刚才它们经历的暴力场面。然后我听到郭主任说:“你们刚刚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