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而已,还有几分钟就上课了,要不让他们先回去上课?”
办公室里的气氛十分焦灼,刘素兰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可一旦被郭主任放大处理,顾跃的后果不堪设想。
“顾跃要做了什么事才叫大事呢?”怪声怪气说出这话的,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叫王珍珍,据说她和刘素兰同时进学校,十几年前就有龃龉。
之前与刘素兰一起挤对过我的张老师连忙插话:“问清楚再说嘛,小孩子吵架,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刚刚怒气冲冲的顾跃现在梗着脖子、歪着脑袋站在墙边,谁也不搭理。
我闭着嘴冷笑着注视着办公室里的一切,不用两个当事人开口,办公室里已经吵翻了,我在等着郭主任表态。
郭主任繃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线。我以为他会开口说些什么,但仅仅一瞬,他又看向别的方向。我还以为,他真的会像他之前红口白牙说的那样,秉公处理、严惩不贷呢。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要追究责任,怎么说都应该问清楚真相……”
“真相,真相就是刘老师的课堂上,顾跃打人,刘老师却袖手旁观。”还没等张老师说完,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就打断了她的话,“你一定要说真相,怎么不问问刘老师为什么上课的时候什么都不管?顾跃,也是前科累累了吧?”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郭主任,他终于开口了:“刘老师,顾跃之前犯的错不算大,但是零零碎碎加起来很多。小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关系,但是……”
“现在不是没出什么事吗?”刘素兰的口气变得急切,“也没人受伤,当然,我知道他上课的时候踹翻桌子、椅子,影响很不好……”
“这是影响的事情吗?刘老师,你就在讲台上看着,这只是踹翻桌椅的事吗?”也许是被刘素兰得罪狠了,王珍珍一直想要把这事往大了说。
“小事情嘛,不要激动。”帮腔的张老师出声和稀泥,她向一边偏了偏身子,放低了声音对郭主任说:“他家情况特殊,也没必要做得太狠嘛,如果张媛媛不计较,就算了吧。”
张老师的声音虽小,但正好衝着我这边,让我听了个清楚明白。情况特殊?无非是家里背景深厚,旁敲侧击地让郭主任不要追究吧!
“他家?”
郭主任疑惑地看向张老师,顷刻又像恍然大悟般:“哦——”
果然郭主任动摇了,办公室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老师们,看起来就像个笑话。
我冷眼旁观,等着这出闹剧结束。
“对,他家情况比较特殊。”郭主任想了下说,“刘老师,这样,要不我们还是打电话把两个孩子的家长叫来吧。”
刘素兰听到这话,急得通红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不,不用了吧,跃跃,跃跃他……这不是还有我在吗?”
“有你在怎么了,抚养权又不在你这儿,说白了,顾跃的事你做得了主但也算不了数!”王珍珍的声音偏尖锐,如果说刘素兰只是个粗鄙、不怎么讲究的女教师,那王珍珍就是个任何事都喜欢和人争辩,并且一定要辩驳到对方哑口无言的女人。
抚养权?
我心裏咯噔一下,充满怀疑地扫视着刘素兰。她离婚了?刘素兰一脸惨白结结巴巴地辩解着,这一切毫无悬念地印证着王珍珍说的话。
我再看向顾跃,原本还是吊儿郎当,跩得不可一世的顾跃,正白着脸瞪着王珍珍。
“我,我是他妈,我怎么就不能处理这事了?”刘素兰结结巴巴地辩驳。
对啊,刘素兰是顾跃的妈,不正是因为这样才让犯了那么多事的顾跃每一次都全身而退,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吗?
“哎哟,你是他妈?我怎么听说你离婚的时候抚养权都没有争,拿着钱就走了,为了这,顾跃好几年都没管你叫……”
“王珍珍,你说话注意点!”张老师突然厉声打断了王珍珍的话,惹得王珍珍不耐烦地翻白眼。
好几年……没叫……我心裏隐隐约约有个猜想,上次回教室拿雨衣时,顾跃对着电话说“刘老师”,现在看来,他当时应该是在跟刘素兰打电话。难道顾跃是因为父母离异家里没人管才变成问题少年?就算是这样,家长现在该做的也应该是好好教育孩子,而不是妄图用钱、权粉饰太平。
“郭主任,不用叫他爸爸,我可以做主,我让顾跃给张媛媛道歉,我,我也给张媛媛道歉……”刘素兰那总是高昂着的头,此刻低垂着,她伛偻着腰,以乞求的姿态同郭主任商量。
但偏偏有人想要落井下石,王珍珍挤开刘素兰,把郭主任挡在后面,刻薄的面孔上显露着碾压对手的得意:“刘老师,你这可就不对了,你是顾跃的妈妈,同时,你还是个老师啊,你可别一个劲地偏袒你儿子,张媛媛也是你的学生啊!”说罢,王珍珍扫了我一眼,是那种带着骄傲的、施恩的眼神。
“要我说,还是把两个孩子的家长都叫来吧,这样也能公平处理。而且顾跃这事,可能得劝退啊,还是监护人过来处理比较好吧。”
王珍珍嘴巴就像连环炮,哒哒哒说了一大堆。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两个当事人反而成了看戏的。
我看着这办公室里的各方势力角力,才发现原来他们要整治的不是顾跃,而是刘素兰。
刘素兰听了这话,急得要哭,一个劲地抓着张老师的手:“怎么办,怎么办?不能让跃跃爸过来,他要是知道我能天天看见跃跃,肯定会,肯定会把跃跃弄走的。”
就好像玩拼图,一块一块填补上去,也许你还看不真切,却可以知道这个图案的大致轮廓。
张老师抓着刘素兰的手,慢慢安抚她的情绪,点出了这件事的关键:“不能让这事变成校园暴力,顾跃前科多,再加一项肯定会被劝退,现在是最后一个学期,也不会再有学校愿意接收他了,不能让这事变成校园暴力。”张老师严肃地说,“一旦顾跃因为这个而被劝退,很有可能就赶不上这届毕业考,他心野了,耽搁不起了,到时候别说上个三类本科,就是连大专都捞不到!”
“你的意思是……”
办公室里已经拥挤吵闹,郭主任好像不见了,王珍珍还在用刻薄的声音述说着,顾跃还咬着牙不搭理正在训斥他的男老师。我的目光扫过纷乱的四周,对上了刘素兰浑浊却存着一线生机的眼睛。
“媛媛。”刘素兰的声音很轻,在办公室吵吵嚷嚷的背景音里完全可以忽略,但我还是听到了那一声怯怯的、含着希望的呼唤。
“媛媛,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老师给你道歉。”
刘素兰忽然蹿到了我的面前,她那双因为写粉笔字而变得干燥的手,还带着凉意,就那么颤颤地抓住了我的手,像抓住了一线生机。
刘素兰的脸猛然闯入我的眼里:她皱着眉,额头被挤出几条又深又长的纹路,她深陷的眼窝里是焦灼、不安的神色,眼睛因为上火含着水汽。这一刻的刘素兰还是那样不修边幅,然而我看着她,却生不出一丝讨厌的念头;明明是我讨厌的模样,此刻却莫名的顺眼。这是她吗,那个自以为是、粗鄙、邋遢的女教师?我的心跟着一颤,我明白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我不愿承认。
“媛媛,老师……”刘素兰话说到一半就哽咽了,“其实不怪顾跃,是我的错,是我当时放弃了抚养权,没有教好顾跃,才让他……但顾跃他不坏,他今天也不是故意要针对你……他只是想,他是为了我,都是我,是我……”
“媛媛,顾跃他,他不能被退学啊。已经不会有学校收他了,他……老师求求你,求求你……”
“你别求她,你别求她,妈——”顾跃一声悲号让办公室的吵嚷暂停。
我的视线愣愣地从刘素兰的脸挪到顾跃身上,他的脖子都红了,比起在教室与我红着眼对峙,此刻的顾跃更加激动。他的五官因痛苦和羞愤而变得扭曲,脖子上冒出的青筋显示他号出那一声时的用力与无力。
即使再用力、即使青筋暴起,也掩饰不了顾跃对现在这种任人鱼肉状态的无能为力。因为他无力回天,所以他发出的不过是困兽般的惶惶哀号。
刘素兰早已转过头去了,她看着顾跃,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一样:“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再,再叫我一声。”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顾跃身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使所有人都忘记了说话。
顾跃张着嘴,似乎才发现自己刚刚喊了什么,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无声地喊了一个“妈”字。
“哈、哈,好了,好了,顾跃肯叫了。”张老师激动得不能自己,她拍着刘素兰的胳膊,笑着喊道,“四年了,顾跃终于肯叫你一声‘妈’了。”
张老师力气很大,那震动通过刘素兰拽着我的手传到了我心裏,我莫名地一震。
“啪嗒。”
眼泪坠落的时候有没有声音我不知道,但我看着抓着我的手、低头站在我跟前的刘素兰时,我确信眼泪是有声音的。
刘素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转回来了,我的手背上满是眼泪。
“搞什么?你们搞什么?”王珍珍的大嗓门响起,“是拍电视剧吗?就因为顾跃喊了一声妈,他做过的事情就可以抹杀吗?张媛媛,你是年级第一,你也不想好好的班级里有一个破坏学习环境的……顾跃这样的事情,一定是要被劝退的……”
“媛媛,老师知道你不喜欢我。”刘素兰的声音刚刚带着不安忐忑的颤抖,现在却变得平稳、坚定。这种奇怪的平稳与坚定,好像是刘素兰内心深处做出了什么决定。
“我也知道,我没有能力教你们,你说得没错。媛媛,老师,老师求你,今天的事情顾跃只是想……”
只是想保护你,就像此刻你流着泪,放弃自尊、哀求学生来保护他一样。我看着刘素兰那不断滚落泪水,却积蓄着坚毅与决然的双眼,然后我听到她说:“但不管怎么样,顾跃在教室里大闹,对你动手就是不应该。我是顾跃的妈妈,也是你的老师,老师愿意自动辞职,不再教你们班,希望你可以原谅顾跃,让他不要被劝退……”
“你疯了?要是辞职,你就连唯一的收入都没有了,你身上还背着你父亲的债……”张老师大喊着说出两句话,最后几个字却模糊不清了。
我脑子里发蒙,好像瞬间失聪了。原来刘素兰语气里的坚定与平稳,全来自于她想牺牲自己,保全自己的儿子。我听到了什么?我还活在这个世界,我还看着这个办公室,但一切就像一出默剧。
我听到了什么!刘素兰愿意自动辞职,不再教我们班?答案就在我眼前,我知道正确答案是哪个,我知道选择哪个对我更有利。
我应该毫不犹豫地同意,只要刘素兰愿意主动辞职,顾跃是不是会继续读书,刘素兰是不是会穷得揭不开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管好我自己就好了,只要刘素兰走了,只要换个英语老师,那我的英语成绩立马就能提升了,我就可以去上海了。
我的大脑把一切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但我的心却止不住怦怦地跳。我明白做一个坏人是需要摒弃仁慈狠下心去的,我明白我只是因为能够亲手赶走刘素兰而忐忑、激动……但我为什么还在注视着这个吵嚷的办公室,为什么我还看着刘素兰那张明明应该是粗鄙俗气,此刻却让我心跳加速、莫名心虚的脸?
她在希冀着什么?她在祈求着什么?她不是应该嘻嘻哈哈请老师们吃饭让他们闭上嘴巴,塞点钱给我就随随便便地把事情处理掉吗?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它告诉我这一切不是这样的,至少这一刻不是这样的。刘素兰不是藉着关系帮她儿子粉饰太平的势利老师,顾跃也不是无理取闹、为非作歹的坏学生,而我,也不是一个单纯向上的好学生。
就如同一幅拼图,一块一块填补,总能让你看清故事的全貌。
……
“刘老师,下雨我难道不知道叫外卖?有这么多闲心管我不如管管你自己,反正我也不是你儿子……”
“我可以走了吗,刘老师?”
“张媛媛!以后别在英语课上闹事!”
“我说刘素兰没能力教高三,也教不好自己的儿子!顾跃,是刘素兰的儿子!”
“有你在怎么了,抚养权又不在你这儿,说白了,顾跃的事你做得了主但也算不了数!”
“顾跃都好几年没管你叫……”
“四年了,顾跃终于肯叫你一声‘妈’了。”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你再叫一声,再,再叫我一声。”
“你别求她,你别求她,妈——”
……
那些听到过的话语,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我的耳朵,我寂静的世界突然之间满是声音。顾跃激动着、挣扎着,抱住他的老师就要拉不住他,他反覆地喊着:“你别求她,你别求她。”
我的眼睛忽然就酸了,不是因为成绩失利而憋闷委屈的酸楚,而是为了眼前同样在挣扎却又无力抵抗的顾跃。我们同样是在生活里挣扎,被生活推着走的孩子,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流向,更无力做出抵抗。我们曾经对着这股力量发出牛犊般的嘶吼,但这声音在主宰者面前,不值一提。
我的心忽然就平静了,我又看了看刘素兰,她在我眼里还是没办法配上老师这个称呼,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对她做出任何无礼的举动,因为她是一个母亲。我能狠绝地伤害任何人,但不包括一个为了孩子放弃自尊、牺牲自己的母亲。我能功利地做任何事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但除了,伤害同样挣扎着的另一个自己。
放好最后一块拼图,真相在所有人眼前展开。即使我再不愿意相信,我的心已经信了。我抵抗着在我人生重要道路上的阻碍——刘素兰;而顾跃抵抗着伤害他母亲的穷凶极恶的坏人——我。一切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只是闹着玩。”我平复心跳,一句话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说出口。
“你是说,你是说……”刘素兰的眼里顿时写满了狂喜,但她还不相信,她还在等着我一句确定的话。
“我是说,今天英语课上的事……”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我吸引过来了,我一一与他们对视,然后认真地吐出了这句话:“只是闹着玩的。”
一切理应回归平静,但办公室里所有尖锐的、欢呼的声音如炮弹一般向我轰来。刘素兰一个劲地向我道谢;王珍珍扯着嗓子说我无药可救,说我迟早会因为这个而害了自己;郭主任问我确定吗,确定这样做吗……
这个办公室就像一幕电影,我站在镜头外扫视所有人的表情,突然有个身影闯入镜头,我心裏一惊,顿时觉得整个画面失去色彩……
“我女儿,老师,我女儿怎么了?”
爸刚刚一定是在修车,他沾着油污的手还握着一部老式手机,灰蓝的布棉袄洗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领口里是磨得起了毛边的内衣和不住往下垮、遮不住内衣的毛衣。
爸一脸急切,如同无头苍蝇乱撞一般逮着某个老师就追问“我女儿怎么了”。爸来得突然,老师们也没见过他,全都一头雾水。
郭主任恍然大悟:“您是……张媛媛的父亲吧?是我刚刚给你您打的电话……”
“对,对,我是张媛媛的爸爸。”
我无法阻止爸说出这话,正如我无法阻止老师们用打量的目光在爸身上上下扫描。
那些好奇的、窥探的目光探测着爸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块污渍,甚至是手背上的每一条纹路。他们的目光,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最终会随着这些东西变得轻蔑、不屑,又或是嫌恶、同情、怜悯。
而这样的目光,像是在空气里拧成一条无形的线,线的另一头扯在我身上。
我不止一次感受过这样的目光。即使是成绩优异,即使是年级第一,一旦有人把菜市场、我爸和我联系到一起,那些轻蔑、不屑的视线就能随时随地打破我仅有的尊严。就连老师也会用怜悯、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成绩稍有下降就会与家境扯上关系,用那种自以为是激励,实际上是在揭我伤疤的方式来找我谈话。
冰火两重天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从天堂坠落地狱也不过是这样了。阳光没法从对面办公室的窗户照射到这间办公室来,但我身后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的寒风已经扫荡了整个世界。
“这就是张媛媛的爸爸?”王珍珍语义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哈。”
我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在办公室漫长的争论中,一节课已经过去了,楼道外又变得吵嚷,办公室门口、走廊、窗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同学。这些同学就像苍蝇一样,被老师以“不关你事”的理由赶开,但很快又再度聚拢。
此时他们的视线聚焦在我爸身上,然后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我,他们说:“哈。”
“张媛媛家住在菜市场!”
“张媛媛身上都是鸡屎臭,大家不要跟她玩。”
我垂下了眼帘,脑海中只有四个字——昨日重现。
台灯开着,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书桌上。我坐在书桌前,远离台灯的地方一片黑暗。现在是白天,完全没有采光的房子,就算白天也得开灯。
我的书桌前有一扇窗户。我曾经幻想过我把窗户推开时,窗外的样子:窗外靠右的位置有棵树,树叶随着春夏秋的变化而变换姿态,闲暇的时候我对着窗外发呆,浮云就这样掠过我的窗前,掠过我年少轻狂的梦。
但这些也只能是梦。窗外没有白云,也没有树,只是个被爸隔成了厨房的过道,倘若不开灯就连一丝光也没有,狭窄得连转身都困难的地方。没有油烟机,十几年的油烟在橱柜上结了一层黑油,蜂窝煤堆放在窗下,散落的煤渣染黑了墙角。与美丽、欢喜丝毫挂不上鈎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怪不得会有同学嫌弃我?
“张媛媛!”
隐隐约约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听见了,却不相信是真的在叫我,因为没有人会来这裏找我。
“张媛媛!”
声音更大了,我站了起来,透过上面半块透明的玻璃往外看,还真是熟人——顾跃。
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站在这个被油烟熏黑的“厨房”。过道其实是走廊,我站在半开放的“厨房”里看向对面。对面前几年砌的房子,水泥的,构造和这边差不多。为了承重,那边的走廊和这边的走廊连接了起来,形成一个四边形。顾跃就站在水泥走廊上,看来是走错了楼梯。
顾跃前面的一间房门打开了,橘黄色的灯光隐隐约约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表情不像是刚刚叫我名字时带着的不耐烦,有些僵硬,又有些难以置信。但只是一瞬,这些表情就都藏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朝我挥手:“你们家怎么这么难找,看起来不大,裏面却挺复杂。”
我站在漆黑、脏乱的木走廊上,看着对面的顾跃,思考着他会出现在这裏的原因。我愣愣的,甚至没有来得及窘迫。
“我要怎么过来啊?”顾跃站在木栏杆一米前的空地上,抓着脑袋问我,看起来丝毫没有被这个环境吓到。
“啊?”我被他的话惊醒,立即开始指挥,“你得先下楼梯,沿着路往回走,来我这边的楼梯就在……”
“麻烦!”顾跃皱眉打断我的话,“我爬过来得了,你让开点,别弄翻你们家炉子了。”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顾跃已经轻松地从那一摊污水上踩过,跨上栏杆,往我这边的走廊一跳。
“砰。”
木楼板震了震,我跟着往后一退。
顾跃毫不在意地拍拍裤子上的污痕,又极快地环视了一遍我们所在的地方,眼里带着深意。
“你怎么来了?”我惊诧地看着他,看着他新奇地左瞧瞧右看看,但估摸着下一秒就会露出鄙夷的神色。
但他没有,他弓着背,脑袋左转右转地到处看,嘴裏毫不在意地说:“来了就来了呗,你还不让人进去坐坐啊!”说完他也不管我,侧身就从我身边溜进了门。
他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我都来不及阻止。我不愿意他进我家,不是因为讨厌或者其他情绪,而是不愿意让人看到我的家,更不愿意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表情。
顾跃打量了四周,一丝了然闪过他的眼眸,但他没有对这间屋子發表任何意见。他好像没看见似的,抬头就问:“有水喝吗?给我口水喝!”
我想我果然没有弄错,顾跃就是一个脑电波频率不同于正常人的家伙,他到底干吗来了?
我从开水瓶里倒出点热水,将那个搪瓷杯子往他面前一递:“喝吧。”
顾跃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就喝完了一大杯。
然后我挡在他面前。我家就两间房,外面糅合了客厅、书房和我爸的卧室的各种功能,裏面是杂物间、我的卧室,这两间房之间没有任何阻隔,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窘迫。
但他已经看见了。
顾跃看懂了我遮挡的动作,也不再左瞧右看了,他端坐在凳子上,目光锁住我的脸,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扯弄手里的碎纸片。
“你有什么事吗?”我继续问他。
他抬起头看我,眼珠子转了转,想说又没说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最后才张嘴说:“你能不能坐下,抬头看你让我脖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