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时钟显示已经上课10分钟了,女老师终于叫到我的名字了。我站都懒得站起来,稍稍欠身,伸直了手,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张试卷猛地一抽,也顾不上听女老师的点评,直接翻看卷子。112(满分150),算不上多高,但比起上一次还是高出了几分,我心中窃喜。

“张媛媛啊,考得好也不能太骄傲,还是要继续……”

女老师在我的头顶发出带着浓厚“关心”的谆谆教诲,我心中的烦闷跟火一样地在烧,我不能开口说话,我怕我一开口就要爆炸。我要怎么说呢?向这个真正阻碍我提高英语成绩的人说“谢谢关心”?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我憋闷的心要把那条打了死结的绳子越拽越紧了。

可我的默不作声并没有换来女老师的放过,她可能面容慈祥地看着我,也可能面带讥讽地看着我。我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我可以分辨出她语气里的轻视。

“呵,到底还是小孩子。”

我低着头检查卷子,眼睛瞥到斜后方有个身影一直鬼鬼祟祟想要凑过来看我的卷子。我见不得这样偷偷摸摸想要偷看人家成绩的,有什么大不了,为什么就不能直接问呢?

“呵。”我发出来的声音,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我往后坐了坐,给斜后方的田甜腾出视线,想了想也许还不够,便拽着卷子把打着分数的那一页往斜后方挪了挪。

“媛媛你考得这么好!这回肯定又是全年级第一。”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田甜却因为这个成绩变得格外激动,抓着我问长问短。

“天啊,你是怎么考的,居然可以考到一百一,我一直都在及格线下面……”

“这分数很高吗?我觉得也就一般吧。”六中并不是多么好的学校,在六中称王称霸,出去了可能什么都不是。况且,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在六中当个年级第一。

田甜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但很快,她就好像刚刚没有和我说过话一般,和她的同桌交谈起来:“怎么办,我的英语成绩,从‘中原一点红’来教我们起就再也没及过格。”

“她根本就没能力,别说语法,拿一个单词让她读,她都会拼错。不过,还好我请了家教。”

我拿着几本书,看着讲台上的女老师,她还有几张卷子没发完,已经上课15分钟了,我想这张卷子估计又要讲两节课了。

“不请家教哪行?我告诉你,这张卷子两节课都不知道讲不讲得完!”坐在我后面的女生信誓旦旦地说。

她说的确实没错,女老师讲课不仅差劲而且慢。

“听她讲课简直就是浪费生命,还不如请家教。”女生说,然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媛媛,你也请家教了吧?每次都考这么好!”

我心裏一跳,书撞翻了桌上的水杯,惊得我立即放下书去扶水杯。水杯还是倒了,却没有水流出来——我早上忘记装水了。我抿了抿嘴唇,扯了扯因尴尬而变得有些僵硬的嘴角,然后我开口了,我听见自己不屑地说:“家教?呵呵,没请。家教有几个是有真本事的?”

“也是,张媛媛用得着请家教吗?媛媛可是万年年级第一呢!”田甜附和道。

田甜的语气里还带着些什么,我没来得及计较,我只想尽快带过这个话题。我凭着自学能在六中拿年级第一,但如果请了家教,大概能带给我无限的可能吧。但“家教”这个词,一开口就会折损在一个“钱”字上,我不能讲,我也不能想。

女老师开始讲课了,应该说,女老师终于开始讲课了。

分针指向9就会下课。

“选择题十一题。”女老师坐在讲台后面,手里举着卷子,她连题目都没有念,报了一下题目序号就等台下的人报答案。

“D,下一题。”我提高声音喊,离下课只有8分钟了。

“十二题。”

“A。”

“十三题。”

“C。”其实以这样的速度,八分钟讲完选择题还是有可能的,我迫不及待地报出答案。

有不喜欢英语却被班主任要求要更正答案的同学跟在我话音后边一个劲地喊:“下一题,下一题!”

女老师脸色有些难看:“张媛媛你报这么快干什么?难道你都知道?”

“我选择题全对。”我直视着女老师,毫不避让。

女老师有些恼怒,却也不好说什么:“你对了,别的同学还是要听一下讲解的。”

我点了点头。

女老师见我没有顶嘴,像是有气无处撒,只能继续讲课。

“十三题没有做错的吗?这道题不要讲吗?”女老师不甘心地问,得到的回复却是一片摇头。

“好吧,你们不要讲,那我就不讲,到时候又……”

“十四题选C!”有人不愿听女老师念叨,直接报出下一个答案。

女老师朝喊话的那个方向瞪了一眼,隔了片刻才继续讲题:“十五题,这道题目……”女老师咋舌,挑高的眉毛显示着她的自得,“这道题目,上张卷子有道一模一样的,你们自己看,我要你们自己说说看,我讲没讲过,我讲没讲过?这道题做错了,那就不应该。”

“B!”我掐着女老师话音刚落的那个点喊出了答案,跟着的是此起彼伏报答案的声音。

“选B,选B!”

“下一题,下一题!”

女老师把试卷往讲台上一拍,想要造出一丝气势来,然而水泥台子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就在女老师酝酿怒气,不说话的时候,底下的同学嚷嚷着下一题的答案,答案已经报到第二十题了。

“张媛媛,你搞什么鬼?选择题全对了不起是吧?可以打满分了是吧?课堂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听,其他同学要听!”

突然被女老师点名,我惊愕了,明明大声报答案的不止我一个,怎么偏偏怪到我头上:“又不是我一个人报,你怪我干什么?而且明明是你自己讲课慢!”

“我讲课慢?我讲课很慢吗?”女老师反问底下的同学。

“一堂课才讲了十几道选择题,你说慢不慢!”我带着火气把实话说了出来,女老师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还没等女老师反应过来,台下的抱怨声就海啸跟着来了:“上课拖拖拉拉。”“光发卷子就要半节课!”“上5分钟课就要讲10分钟闲话!”

女老师气乐了:“我教了十几二十年书,头一次看到你们这样的学生。”女老师狠狠地瞪着我,“成绩好的以为自己能飞;成绩不好的,老师仔细讲还被嫌讲课慢!讲得快,你们也就知道一个答案,下次不还是错?好,那我现在问你们,你们到底要我加快速度,还是仔仔细细一题一题讲清楚?”女老师气得头发一抖一抖的。

我确定这不是个需要我们回答的问题,但偏偏有人回答了。

“讲快点!”

“呵呵。”女老师笑了,“你要快点就快点,你要慢点就慢点,你讲还是我讲!”

刚刚多嘴喊出声来的女生被噎得脸通红,我以为不会有人再挑起女老师的怒火了,再等上几分钟就能顺利下课,但并没这么简单,我听到了胖子那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声音:“让张媛媛讲!张媛媛是年级第一!”

其他不怕死的趁着秋风,也来瞎凑热闹:“对啊,让张媛媛来,怎么说张媛媛也是年级第一!”“再不然就抄答案!”“刘老师,要不然你把答案发给我们好了!”“隔壁班一节课就讲完卷子了,而且他们进度比我们快……”

我像是身处一锅沸水之中。我动了动手指,笔杆在我的手指间悠然转动。

眼前的女老师无法让这个越来越沸腾的教室安静下来。

我抿了抿嘴角,再等几分钟,用不着我管纪律,整个班就会在一片沸腾中下课。

“吵死了!”

我猛然向后看,又是顾跃!

顾跃应该是刚刚睡醒,脸上还带着被手臂压出来的印子,但这丝毫无损他的威慑力。

他只说了一句话,便令让女老师束手无策的沸水立马平静。

他的头上还有一小撮因没睡好而翘起来的头发,他怒视着整个教室,也许因为被吵醒,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低沉的气息。

顾跃突然推开桌子,桌子摩擦地板的咯吱声让人心裏一颤。

他想干什么?他仅仅只是因为被吵醒而发脾气吗?我心裏积压着疑问,我和顾跃不熟,却知道他不能再生事端了。他本来就是因为在原来的学校出了事才转来六中的,已经快毕业了,学校为了升学率,一旦出什么问题就会将“问题分子”劝退。

但他只是想站起来。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从逼仄的空间里起身,撞击着桌椅发出声响。

教室里的人都被这声响惊动,如同受了惊吓的兔子。

顾跃掏出一块口香糖,塞进嘴裏,咀嚼着,往后门走去。就在全班都以为,或者只是我以为他会有什么惊人举动的时候,他迈着步子向后门走去。

也许他只是想平静过完这段日子吧。

“你给我站住!”

我第一次发现女老师的声音如此尖锐。

“还没下课,你又要往哪里去?”

只能在电影里出现的女老师苦劝学生的场面居然能在现实中见到。但这一幕实在是诡异,刚刚女老师也算是扯着喉咙在与全班斗争,声音却没有此刻尖锐,如同候鸟发出的带着颤抖的叫声。女老师能够容忍整班学生声讨她,怎么就忍不了一个顾跃逃课呢?我看着女老师那布满正气的面容,想从中找出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顾跃没有像往常一样不予理睬直接离开,而是直挺挺地站在教室后方的空地,一边嚼口香糖一边伸出五根手指头:“5、4、3、2、1!”每数一个数,就弯下一根手指头。

只剩下一根手指头的时候,下课铃响了。顾跃似笑非笑地盯着女老师,口气十分无赖:“我可以走了吗,刘老师?”

讲台上的刘老师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顾跃把手插|进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喂,学霸,外面有人找!”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表弟在门口偷偷往里瞧,对上我的视线,他笑了一下,张嘴就要说话。我抢在他说话之前赶过去,拉着他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这栋教学楼两端各有楼梯,但左边楼梯的门常年关着,因此左边楼梯几乎没什么人走。

“你怎么来了?”我看着表弟手里拎着的雨衣,答案不言而喻,“我爸没来吧?”

“来了啊!”

表弟说得简单,我却愕然地接过他塞过来的雨衣:“什么?”

“在操场那边呢。看见我在打球,非要我给你送过来,说是不知道你在哪个教室。”表弟一脸的不甘愿,想必之前打篮球玩得正开心,“哪里有那么难找,都说了高三在最顶层。”

“哦。”我安下心来,敷衍地对表弟笑笑。

“姐,”表弟突然一脸八卦地看着我,“你昨天上晚自习的时候,舅来我家了。”

“哦,是吗?”我有些恍惚。

“你不是想找个英语家教吗?舅昨晚跟我妈提了一下。”

我转动脖子,不敢相信我那个只会埋头修自行车,人家多给五块都要追出几百米的爸,会去跟姑姑提找家教的事:“那姑姑怎么说?”我隐藏着小小的希冀,尽量放缓语速,好像我只是随口一问。

“我妈说没必要找家教,她说想给咱俩买复读机呢,嘿嘿,买了复读机以后还能听歌!”

“哦,这样啊。”对,就是这样,我连补课费都是姑姑不顾姑父的不情愿替我掏的,哪里还敢想请家教的事?

可那是家教啊!六中只算得上一所二流学校,跟那些读好的学校,有好的老师教学的学生相比,我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如果我能请家教呢?是不是可以把距离拉近一点?我有些不甘心:“姑姑还说什么了?”

表弟想了下,说:“我妈说要不就让我们家那个考上大学的亲戚给你补补课,好歹人家也是大学生,给你补课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我黯然地垂下眼帘,果然,家教就不是我能想的。

表弟说的那人,应该是早两年考上经济学院的那个远房亲戚,我嗤笑:“他?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妈多嘚瑟啊,也不过是个‘三本’,他能教我什么!”

“不过他这样的,让我感觉上大学挺容易的。上次他跟我说,只要成绩不太烂,基本都能上大学,他还说要不是我太小可以把我弄到他们学校去。”表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姐,他还说你们同学要是有考得一般又想念大学的,他帮忙弄进他们学校去。”

呵呵,这都是些什么学校?读这样的学校有什么前途,花了几年钱,让父母人前人后地宣扬自己孩子上了大学,进了社会什么都不是。

我戳着表弟的额头,一字一顿地说:“你想也不要想!”表弟想反驳,被我按住脑袋,我跟他对视,“那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学校,你上那种学校不叫能耐,叫丢人!”

“姐!”

“你看看你住的什么地方,乌七八糟,你每天闻着那些死鸡死鸭的气味难道过得很舒服?”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弟弟的眼睛,“你要是过得舒服,真心喜欢那个菜市场,你怎么不敢带同学回家玩?你怎么不敢告诉同学你家住在菜市场?”

表弟垂着眼帘,像是不赞同。

“成明,你别忘了,你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被人家嫌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我劝诫着表弟,声音里却带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僵硬。

这样的事情我也经历过,高高兴兴地带着说要做一辈子朋友的小伙伴回家。对方当时玩得好好的,第二天就把我家住在菜市场的消息传遍了全班。明明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干干净净的校服,她们却嫌我身上脏。明明是被爸爸用苹果味洗衣液洗过的校服,她们却捂着鼻子说我身上带着鸡屎味。

我怎样也忘不了,扎着两个小辫子,本应该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把将我推到地上,做出万分嫌恶的表情,那副嘴脸我怎样也忘不了,她说:“张媛媛身上都是鸡屎味,谁和她玩,谁也会沾上鸡屎味,大家快离她远一点。”

大家不都是平等的吗?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家住在菜市场,就要待在被人贬低的位置呢?我不服气。

“我们住在这样的地方,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劝说着表弟,也在一遍遍告诉自己,“但这些都是我们可以改变的,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好学校,离开这裏。不要跟我说随便念个大专也不错,你要是随随便便怎样过都可以,那你现在就可以不念书了!”

“成明。”表弟还是不服气,却又像妥协,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学习是我们目前抓得住的,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不知道表弟有没有听进去,但我听进去了。很多时候人们把一件事反覆地说给别人听,其实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理解或者说服别人,他们只是像洗脑一样,一遍一遍地,把那些话强加给自己。

对,你只有靠读书才能离开这个菜市场,你只有毕业考上重点学校才能去上海,你只有……

但我现在只有一个英语很差劲的英语老师。

一整个上午我好像分裂成两半,一半在维持清醒,理智地学习;一半却好像在冷漠地看着自己做这一切。这样糟糕的情况导致我在放学时走到一楼,才恍然发现下雨了而自己手里没有雨衣。

我折回五楼,离教室还有几米远就听见裏面有人在说话。

“刘老师,下雨我难道不知道叫外卖?有这么多闲心管我不如管管你自己,反正我也不是你……”

顾跃坐在桌子上背靠着墙,见到我进来立马挂断了电话。我径直走去第一排拿雨衣,转身往外走的时候,顾跃突然堵住了我离开的路。

“张媛媛!”

我打算绕开他,没想到他开口了。

“以后别在英语课上闹事!”

这话让我想笑,我以为顾跃只是在若无其事地说一个段子,等我看向他的脸时才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他是认真的。

我犹豫地开口:“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是我在英语课上闹事?”

顾跃有些烦闷,右手的食指、中指不自觉地弯曲:“没认错人,就是你,张媛媛。”

我笑了,不打算搭理他,想绕过去离开教室。

“别以为我不知道,哪次英语老师管不住纪律不是你挑起来的?哪次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是你坐视不理,班长?”

“班长怎么了?”我被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班长就一定要管这些破事?谁规定当得了班长就一定管得了这些事?我没威信,管不住他们,你能你怎么不来?”

顾跃有些怒了:“我为什么要管,我又不是班长。你给我记住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英语课上闹事,我……”

“你怎么样?”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来出这个头,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根本不熟,“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谁在英语课上闹事关你什么事?我没听错吧,顾跃管纪律?”

顾跃这两个字和课堂纪律摆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嘲讽。

“你,你们上课那么吵,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被我仰视,却显出了一丝尴尬,我不禁有些好奇:“顾跃,你没事吧?平时你不跟老师们作对,老师们都要烧香拜佛了,你现在竟然管起课堂纪律来,你嫌上课太吵?我没听错吧?”

顾跃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开,把他那带着薄怒与羞赧的眼睛暴露出来:“你管我那么多?你不是好学生吗,好学生怎么还扰乱课堂秩序?”

“我想想。”我的思路没有跟着他的话走,我突然知道上课时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什么了,“说起来今天上英语课时,你管了两次纪律吧?难道真的是因为被吵得睡不着?”

“要你管!”

顾跃眼神凶狠,我却没有搭理他,继续说:“就刘老师那样的,班里没谁受得了她,也没谁真正喜欢她,你为什么要帮她管纪律?”

“谁帮了!”

“难道不是吗,今天教室里两次刘老师管不下来,都是你出声制止的,你这不就是在帮刘老师吗?”

我直视着顾跃的眼睛,他却不敢与我对视,恼羞成怒般踹翻了旁边的椅子,大声喊着:“你别瞎说,以后再闹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罢便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我拽着雨衣好奇地想,难不成顾跃还是个纯良的好孩子?

我找到自行车,刚刚骑出校门,一辆的士从我身边开过,裏面坐着的就是刚刚色厉内荏的顾跃。我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蹬着自行车回家。

大雨带着寒气肆无忌惮地打在我身上,即使穿着棉袄也还是难以抵御寒风。自行车的轮子在水里快速滚过,溅起的水花全落在了裤子上,裤脚越来越重。我还在回想着刚刚的事,一脚蹬空,重心不稳,车子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摔倒,我一脚踩进了一摊泥水里。

是个下水道的进水口,黄水没过我的鞋子,半截裤脚都湿透了。我弯着腰,盯着下方。被泥水打湿的裤脚正贴在我的腿上,寒气顺着我本就冰凉的肌肤往上爬。我还仔仔细细地盯着与小腿有一拳之隔的自行车,链条断了,搭着链条的齿轮也弯曲得不成形。

车,坏了。

我的心紧锣密鼓地敲打起来,我用手拨了拨链条,断了!我压着跳得欢快的心又戳了戳齿轮,弯得也快断了!

车坏了!

迎着凛冽的风,我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哈,车坏了!脑子好像被热气填满了,这车坏了,我,我可以换新车了!

像是得了巨大的好处,也不管腿上冰凉的感觉,我推着车子就往家跑。跑到家门口我才慢下来,喘匀了气,抿了抿要翘起来的嘴角。

修自行车的摊子一般下雨不出摊,但菜市场外头有一个巨大的棚子,除非风太大会把雨吹进来,一般爸都会出摊。

我推着车子踱过去。

“爸。”我清了清嗓子,尽量不让自己高兴得那么明显,“车坏了。”

“什么?坏了?”爸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凑上来看自行车。

“我看过了,链条断了,连齿轮也弯了,只怕……爸,我……”

“媛媛。”爸还蹲着,他回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没事,媛媛,不怪你,这车子用的时间太久。”

“嗯嗯。”我繃着嘴唇,强压着笑,等着爸的下一句。

“爸能修好的。”

“爸肯定能修好,你先上去换衣服吧。”

“爸肯定能修好!”

想起这句话,我就忍不住把电饭煲的内胆狠狠地往水泥台子上一砸。

“咣!”

听着这声音,我下意识地迅速抱起内胆查看它的底部,还好没坏。我松了口气。等我发现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时,脸上一阵热一阵冷。

是的,即使爸爸说过“这车要是再坏了,爸爸就给你买辆新的”这样的话,可是如今几百块的补课费都是让姑姑掏钱,爸哪里抠得出钱让我买新车?

我叹了口气,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胸口:“还要过多久呢,这样的日子?我还要在这裏待多久才能离开呢?”

我环视着这破旧的筒子楼,木楼房处处露出腐木,共用的公共水池因堵塞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快抑制不住那股疯长的颓败的念头了,我拍了拍胸口:“没事的,张媛媛,不要多久了。”我强逼自己打起精神来,“只要毕业考之后,一切就可以解决了!对,就是这样,到时候就可以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