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在咆哮着:“你这样也叫好言相劝?你这样在人家伤口上撒盐,拿人家妈妈来侮辱学生,也叫好言相劝?”
“哼,辱骂老师、夜不归寝、翻铁栅栏,一起算账,就这样无视校规校纪的学生,你还想消除处分?我告诉你,做梦!”王珍珍像是找到了弱点猛烈地攻击,一个劲地叫嚣,“到时候,我看你妈妈怎么求人、怎么送礼!啊,对了,还有你旁边这个!”
被我箍住的顾跃气得一抖一抖的,他怒不可遏了,我不知道王珍珍这样公报私仇、无理搅三分下去,顾跃会不会挣脱我,真的把拳头挥过去。
但我没想到王珍珍会提起我,我没想到她无耻地想要一竿子打翻站在顾跃周围的所有人。
“张媛媛,年级第一,六中的金字招牌!”王珍珍的眸子里噙着恶毒的光芒,那些夸奖的话,此刻渗着不怀好意,“你可以不认错,你可以找你爸来疏通关系,你可以花钱了事,但张媛媛不能!她还要毕业考,她还想考个好学校!你动手了,她也脱不了干系!搅到你这摊烂泥里来了,她肯定得落个处分!哈,到时候重点大学看档案,就不知道还会不会考虑她了!”
我猛然抬头,眼睛正好对着顾跃,顾跃眼里写满了愤怒与仇恨。我像是喝了好几瓶酒,脑袋里是蒙的。
顾跃的母亲就像他誓死捍衞的尊严,任何侮辱、蔑视他母亲的行为都会被他狠狠报复。
我的心撕扯着,一抽一抽地疼。我突然就被王珍珍的怨气波及,不知所措,却又明白顾跃的感受——说什么都可以,但绝对不能说我妈。母亲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只存在于记忆里、只保有一切温暖而如今什么也握不住的孩子而言,比什么都重,比什么都重!
我垂下眼帘,不再去看顾跃。我知道顾跃,我知道他会怎么做,他不会让任何人侮辱他的母亲,他不会对任何侮辱他母亲的人低头。如果他是一个毫不在乎他母亲的人,那些掀开我课桌、对着我咆哮,甚至挥拳相向的场景就不会发生;如果他是一个轻易低头的人,那时在办公室,他就不会发出那一声彷徨的、无助的哀号。
我太了解他了,我太明白他了,就像,就像我自己一样,我们都有着令自己绝不退让的东西。只是这一次,这一次我们的“绝不退让”再次撞到一起。他会怎么做呢?
哪家传来做菜的声音,锅里的油被火灼热,滋啦滋啦地响,一如我的心。我又的的确确在煎熬着,背上一条处分,记过,在我战战兢兢、寒窗苦读的最后几个月,在我忍耐到就快胜利的最后几个月,我能承受吗?
我为我不可揣测的前途煎熬着,又像是为了别的什么煎熬着。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我的头顶传来一句沉闷而又不甘的声音:“对不起。”
我终于等来了宣判,我终于等来了刑期。
但我听到了什么,对不起?顾跃说对不起?
我要怀疑我的耳朵了,我听到的是真的吗?
我压制住狂跳的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顾跃僵硬的下巴直直地朝着王珍珍,颤抖着的嘴唇显示出他狂躁的怒气和满心的不甘,他喉结滑动,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将他满心的屈辱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他说了什么?顾跃怎么可能跟侮辱他母亲的人道歉?怎么会,怎么会?
顾跃为了我,向王珍珍道歉?
我的胸口仿佛破了一个洞,气流不断地灌入我的胸腹,我被这句话震得失去了一切感官,我唯独能感受到的,是胸腔里跳动着的难受,如同烈火煎熬,心被烹调。
不是愧疚,不是可以逃过一劫的欣喜,是难受,是无法抑制、无法掩饰的难受。他应该是爽朗的、凌厉的、张扬的,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副低微的模样。
“对不起?你这是跟谁说对不起呢,你有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我怎么不知道?”王珍珍蹬鼻子上脸,手臂环胸睨视着顾跃。
为什么要道歉?我的手臂还紧紧地箍着顾跃,但这些却填补不了我胸腔里的洞。那烈火还在灼烧着,我的脑海里充斥着“为什么”三个字。我其实明白的,如果顾跃愤恨地向王珍珍动手,我甚至有了背上处分的心理准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顾跃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顾跃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瞬间,我痛到要窒息。
别说了,顾跃,你别说了。王珍珍的脸上刻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刻满了嚣张和鄙薄。别说了,顾跃,她就是想要让你难堪,就是想要打压你……可我只能在心底无助地呐喊,我攥紧了顾跃的手臂,试图唤回他一点注意力。
顾跃低头看我,愤怒的猩红被一片黑暗的深沉狠狠压制,他看着我的眼神如同汹涌的暗河。
他想说什么?我抿着嘴,惶然地要摇头,想要阻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别说,求你别说。我睁大眼眶死死地盯着顾跃。别说。摇头的时候,液体从我眼眶里飞溅而出。
顾跃深深地凝视着我,然后决然地转头。
别……
“我不该……跟老师顶嘴,也不该……对不起。”顾跃停了很久,他一直张不开这个嘴,直到王珍珍发出轻蔑的嗤笑,又示威一般地觑了我一眼,顾跃才张了张嘴,说,“对不起,王老师。”
对不起,王老师。顾跃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扯着我的心,我亦步亦趋地被揪着走。看着顾跃向王珍珍垂下了那颗一直高昂着的头,脖子拉出微不可见的弧线,像是被屈辱压弯了脖颈,我的心空荡荡的,冷得发慌。
那一瞬间我像是被困在了寒冷潮湿的雪地里,万里的银白让我寒冷得发颤。这偌大的世界,寒冷得好像只有顾跃与我做伴。尽管我的双臂还抱着顾跃,尽管我们还倚靠着,尽管还被彼此温暖着,但心裏一片潮湿,抵御不了一整个世界的严寒。
顾跃。我只能在心底低低地唤,如同可以驱走湿冷。
“为什么?”
在郭主任的决断下,王珍珍最终还是没能用夜不归寝的理由处理顾跃,但两个违反校规的人,被责令不打扫完办公楼的所有厕所不许进教室。
顾跃从我手里夺过水桶,摇摇晃晃地提着两桶水,一步一步上楼梯。
“为什么?”我看着他背影,猝不及防地问出了口。
顾跃顿了顿,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走到第二层才放下那两桶水,他回过头看着我:“你说呢?”闪耀着灼灼光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逃避般挪开视线:“我怎么知道,我是在问你呢。”
“哦。”那光芒慢慢地暗淡了,他说,“我……”
我猛然抬头看他,期待他说出些什么,期待他给我一个解答。
顾跃笑了笑,说:“我先帮你把水提上去。”
他什么也没说。也许是为了不把事情闹大,毕竟刘素兰一心希望帮他消除处分,档案干净地考大学;也许是像他自己说的,不需要敌对,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矛盾……各种各样的解释在我的大脑里形成,可心却告诉我不是,一定不是这样。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还在楼梯的第一节阶梯上,顾跃回头发现我一直没有跟上来,从高处探出头来:“你。”
“你。”他重复了一遍。
我不太明白,傻愣愣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顾跃。
他终于怒了:“你到底走不走?要我说多少遍,你……”
你什么?顾跃到底在说什么?
他见我仍旧懵懂,提着两桶水,气呼呼地走,把楼梯踩得咚咚响。
为什么?
你。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问为什么,而顾跃的回答是你。
一阵悸动翻涌而来,心如擂鼓般猛烈跳动着。
我?这么做的原因是我?可是,为什么呢?我抬头想要再问顾跃,他却不见了。
我骤然沉默,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为什么?
等我爬到四楼时,几个女生正靠在女厕所门口笑笑闹闹。几个老熟人了,为首的是田甜,她们每节课下课后都会站在厕所门口。
从早上知道我会来办公楼刷厕所开始,她们就不辞辛劳地从第二教学楼跑到办公楼来,只为了看我刷厕所。真是用心良苦啊,我在心底嘲讽,不声不响地准备越过她们,直接往厕所里走。
而我的沉默换来她们更欢快的笑声,围成一团的女生,装作不经意地看我几眼,然后交换什么意见,再爆发一阵笑声。
我不耐烦地白了一眼,同样的把戏还要耍多少遍?
田甜看着我,嘴角勾出一丝笑,用口形说——刷厕所的。
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越搭理越来劲。我在心底说服自己不要激动,连顾跃都可以无视王珍珍……想到顾跃,王珍珍趾高气扬的猖狂模样和顾跃压弯的脖颈又浮现在我眼前,带着翻涌的心悸和疼痛。我向左转,准备推开虚掩着的女厕所门。
“等一下!”顾跃突然冲我喊了一声,从走廊那头快速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带着怒气。
看着顾跃这副凌厉而愤怒的样子,我立马就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转头看向田甜那一伙,果然,她们换下了嚣张、得意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
突然顾跃伸手拽着我往边上甩,然后猛地一脚踹开虚掩的门,迅速后退。木门弹开的瞬间,一个塑料盆砸了下来,水盆里的水溅在四周,甚至溅到顾跃的小腿上。
我看着离我几步远的田甜,田甜铁青着脸,几个女生脸色也变了。很明显这盆水是她们放上去的,等的就是我推门被浇,她们再肆无忌惮地看我笑话。
我被淋一头的水,而这几个女生,却因为帮田甜出气,或者共同对付了敌人而变得更加亲密。她们若无其事,佯装只是巧合,然后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讥讽、惋惜,或许还会有矫揉造作的关心。
真恶心。我看着这群女生,心裏止不住地讽刺。
然而就算是把戏被拆穿的这一刻,她们却依旧气势汹汹、理直气壮。田甜指着顾跃的鼻子说:“你别多管闲事!”
这话是衝着顾跃说的。男生一般不会参与女生的争斗,因为女生们不会做得那么明显,男生也很难发现这些斗争。
顾跃挡在我前面,用脚尖把空盆子勾到自己面前,然后“腾”地一脚踹到几个女生那边去。
“啊!”
几个女生被猝不及防的攻击吓到了,尖叫着,跳着躲开。
“顾跃,你别太过分了!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多管闲事!”
我不否认顾跃有转移怒火的成分,早上受了王珍珍的气,现在还被几个女生指着鼻子叫嚣。
“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做小动作,没出息!”顾跃轻蔑地衝着田甜说,甚至没有挥开还指着他鼻子的手。
田甜并没有感受到顾跃的低气压,仍旧嚣张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你就是吃定了她不会告诉老师,不会还手,就三番五次搞这些小动作,那我可以告诉你——”顾跃突然伸出手指着田甜的脑袋,厉声说,“我也吃定了你不敢告诉老师,不敢还手!”
这句话里的深意,一下子把场面镇住了。顾跃是说如果田甜她们继续小动作不断,他就会出手整治她们?我脸上一阵发烫,顾跃是这个意思吗?
几个嚷嚷着说顾跃是不是男生的女生全都闭嘴了,哆哆嗦嗦地往田甜身后靠。田甜因几个人后退的动作,站到了最前面,她铁青着脸,但仍然壮着胆子说:“你想怎样?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我……”
“我不跟你废话。”顾跃放低声音说,听起来有点森然,我看到田甜打了一个哆嗦,然后顾跃接着说,“你要是想试试,就尽管继续针对她,我会让你知道滋味的!”
顾跃的左手还覆在我的手臂上,不松不紧地扣着。我觉得被抓住的那块地方,被不属于我的温热熨烫着。顾跃站在距我一步远的斜前方,身躯和抓着我的手臂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他态度冷硬、凌厉地衝着田甜,像是一只刺猬张开全身的刺,攻击不怀好意的敌人。
他在保护我,或者说他在袒护我!这个意识在我脑内形成的时候,我被这个念头震动了一下。
顾跃站在我身前,我的影子被他的覆盖,合二为一的两个影子交叠,把不设防的一面展现给对方。看着那影子,心跳瞬间如汹涌澎湃的河水荡起波澜,被放大的心跳声在耳边来来回回地响。
眼前的这一切比“顾跃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样的念头,还要让人心颤。我眼里有一双眼睛,是沉淀着黑色的眼眸,是暗藏着汹涌河水的眼眸,是顾跃在对王珍珍说对不起时,凝视我的那双眼眸!
为什么?
大脑飞速地运转,联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顾跃之所以会向王珍珍低头,是为了我?顾跃身为男生却向女生宣战,是在袒护我?真相好像全部摊在我的面前,我却不敢去翻阅验证,为什么呢?
脑海里是顾跃那双泛着亮光的、狭长的眼睛,那眼睛一直放大、放大。
“你在发什么呆啊?”
顾跃的脸突然在我眼前放大,他稍稍弯腰把视线拉到同一水平线,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你傻啦?吓傻啦?”
我猛然从自己的世界惊醒,发现那些喋喋不休的女生已经离开了。顾跃突然凑到我跟前,我心裏一惊,脸腾地一下红了,别扭地说:“你干吗啊!”
“看你啊!”顾跃理所当然地说,“你在想什么呢?”
顾跃的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猝不及防地,我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帮我出头?
然而转瞬,我又把这话咽回腹中。
顾跃一脸疑惑地凑近,狭长的眼睛似乎能看到我心中所想,他狡黠地笑着。
我憋红了脸,想到自己刚刚走神时瞎想的那些事,心虚一般把顾跃推到另一边:“走走走,刷厕所去!”
“什么为什么?你还没说你发什么呆呢?你刚刚在想什么,是不是……”
我恨不得捂住顾跃口无遮拦的嘴,或者堵着还能听见顾跃声音的耳朵。我逃似的离开了,按着胸口平稳呼吸。但带着雀跃和疑惑的问题,像在平静的湖里投下一颗石子,波纹一圈圈扩大,荡到岸边,又再度弹回来,终究淹没了我的全部思想。
你为什么要帮我出头?
你为什么会为了我,向王珍珍妥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