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赤明家中今日这宴请,虽然号称流水席,但规模并不大,连中堂带院子里,总共也不过七八席。
一般说来,这样的流水席,无论有没有亲戚关系,都会请村里最年长的那几位长寿老者坐在上座。但今天的宴席在这一点上,显然不同。
赤明今日宴请的,全都是红溪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带他们的家属。
对此,赤明美其名曰只是家宴,主要是为了庆祝族长叔叔身体康复,毕竟族长大病初愈,受不了太闹腾。
这一点倒是说得通,但这回没有请红焰女,赤明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想不让她来,赤明没想到什么好理由,最后实在没办法,就直接说,他和红焰女在是否和阮天择联姻的事情上,一直不对路,今天如果请她来,大家言语一个不注意,又吵起来,反倒影响欢庆气氛,所以这次就让他赤明任性一回,不请她了。
他这话,在邻里一向和谐的红溪村中,实在显得牵强。不过既然他这样坚持,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才是请客的东家。
那长老赤光听到这样的理由,倒是有另外的想法。
“难道赤明这小子,转了性子?”赤光长老想道,“他这后生一向毛毛躁躁的,这回还能想得这么深,也不容易。如果今后他一直这样,也不啻是一桩美事。”
赤光此时还不知那夜赤明领人在苏渐客房中干的“好事”,这时候他还一个劲儿地把赤明往好的方面想,却不知道赤明真正的理由,却是忌惮红焰女神秘的火焰灵法,怕她一会儿坏事。
于是,当赤明确认族里的头头脑脑都到了,而武力不凡的红焰女真的没来时,他这颗心终于彻底放下了。
当他真心欣喜放松时,那表现也出奇的好。
于是开席之后,他各种祝酒说辞,如流水般淌出,说得又跟花儿似的,倒让所有出席的长辈族人听得满心欢喜。
他们都觉得,赤明这不靠谱的伢儿,今儿开始是真的懂事了。
见他这样的表现,连族长赤阳也真心欣慰。毕竟,今天这流水席的由头,就是恭祝他身体康复啊。不管以前怎样,见自己的侄儿如此有孝心,赤阳怎么会不老怀宽慰?
所以,赤阳一改以前对赤明看不上眼的做派,也是真心地接受他的各种敬酒,没多会儿就喝得满脸放光,醉意醺然。
见大家都喝得醺醺然,特别是看到赤阳族叔也喝得半醉,刚才表现得又乖又巧的赤明,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丝冷笑。
“叔叔——”他忽然举杯对赤阳叫道。
“嗯?”族长醉眼醺醺地看着他。
“有句话,这几天我想了很久,一直想跟你说。”赤明道。
“说,什么话,”族长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我的侄儿,有、有什么话,随便说。”
“好!其实我觉得,红焰姐姐,还是应该嫁给阮大人。”赤明道。
“呃?”一听他这话,赤阳的酒劲儿忽然去了大半。
作为红晶族一族之长,赤阳岂能是一般人物?赤明只是轻轻这一句话,顿时就让这老头儿嗅出些异常味道来。
赤阳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听赤明说出不合心意的话,就跟他大吵大闹。这时他反而冷静下来,不仅酒醒了大半,还注意手中力道,轻轻地从容地放下酒杯,看着赤明道:“你说说,你为什么这么想。”
“叔叔,你这么问,就很奇怪。”赤明一扫先前的谦卑,直视着族长的双眼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很多人会说,你现在没病了,求不到阮大人了,想不嫁女就不嫁了。”
“可咱们想过没,难道以阮大人的身份地位,他要娶个夷族小女子,还真的要用什么来交换吗?阮大人如此人物,就算软求不行,直接抢人,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侄儿,你酒喝多了。”赤阳半晌无言,最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酒多?嗤,再多也没你多!”赤明很不客气地道,“你刚才让我说的,我就要把话说完!”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总觉得你们的想法很奇怪。有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能和阮大人联上姻,这样的好事哪儿去寻?简直天上掉馅饼!”
“你们却推三阻四,一副别人给咱找麻烦的样子!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为了我族的前途,红焰姐必须嫁给阮大人为妾!”
赤明这样说话,已算嚣张之极。这时候别说同一桌的赤阳、赤光了,厅堂中其他两桌人,也都听到了,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这时只有院子里那些老人女子小孩居多的家属们,还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依旧吵吵闹闹地喝着酒吃着菜。
“赤明,”到这时,赤阳族长还是没生气,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你刚才说的,好像有道理。但难道你忘了苏大人的话了吗?”
“苏大人?哪个苏大人?”赤明斜着眼,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
“苏大人,自然就是我赤阳老汉的大恩人,苏渐了。”族长依旧很平静地说道,“赤明,你难道忘了,苏大人说过,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很危险。”
“这不过是危言耸听!”赤明叫道。
“他还说,亲眼看见阮天择纵容属下劫掠我红晶族人。”赤阳道。
“全是他一面之词!”赤明再次叫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苏大人?他是我族的恩人!”见他如此顽固,赤阳也忍不住有些动怒了。
“他是你的恩人,”赤明冷笑道,“不是我们的!你们全都当他是个宝,依我看,却分明是他对红焰姐姐动了心思,故而起坏心坏阮大总管的好事!”
“赤明!你——唉,赤明,你知道你这个名字的来历吗?”正要动怒的老族长,忽然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
“知道啊,这名字不就是你帮忙取的嘛。”赤明不耐烦道。
“我说的来历,不是这意思。”饶是赤明如此无礼,赤阳依旧苦口婆心道,“为你取‘明’字,便希望你不仅一生明朗,同时更要深明事理。你看看你今天,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话?有一丝一毫明理之人的样子吗?”
“哈!你终于忍不住了,又跟以前那样教训我了!好!”赤明脸红脖子粗地叫道,“既然你说了,我就当一回明理之人,就算你把我说得如此不堪,我还是要跟你敬一杯酒!”
“不必了。”话不投机,赤阳冷冷地丢下最后一句,便推席而起,准备离去。
“叔叔,别走啊,”赤明忽然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叫道,“啧啧,你刚才还教训我要做一个明理之人,你看看你,几句话不中听,就要走了?你可看看这屋里屋外,我费了多少钱粮摆下这流水席?你不会连我最后这杯敬酒都等不了吧?”
“好。”赤阳停住脚步,就站在桌边,盯着他道,“你敬吧,我等着,倒要看看你说什么。”
“好!”赤明叫道,“我这杯酒,敬你——”说到此处,赤明忽然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响亮得几乎把屋里屋外的嘈杂声全都压下去。只听他高叫的是:“这杯酒,我敬族叔,祝你:顺我者百年昌盛,逆我者风烛影残;恩我者一杯鼎盛,仇我者义绝情断!”
他这最后一个“断”字,几乎是狂吼而出,话音未落之际,他也不敬什么酒了,只是把手中瓷杯狠命往地上一摔,顿时便是一声破碎巨响!
到这时候,就算是傻子也能觉出不对了。就算是红晶族人,但多年来也受人族影响,听多了华夏戏文,也知道赤明玩的这一手分明叫“摔杯为号”!
一见他如此做派,赤阳、赤光等人顿时就觉不好。
但他们来之前,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这时见赤明摔杯为号,又猛地抽出腰刀,他们也各自从绑腿中抽出短刃,瞬间架住赤明砍来的弯刀!
于是就在电光石火间,他们之间已经过了好几招,这时候院子里那些家属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种情况持续没多久,整个院子就都陷入了一片混乱。
这样混乱的来源,不仅是因为家属们看到中堂中的打斗慌乱起来,还因为这时那些伪装成帮工的赤明死党们也蓦然抽出兵刃来,从院落四处喊打喊杀地冲过来。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逼住了这些家属,另一部分立即冲进中堂,要帮赤明对付这些族里的头头脑脑。
见得如此,族长赤阳却是冷笑道:“赤明啊赤明,你倒是贼子野心,可惜还是成不了事。”
“怎么了?怎么又成不了事了?”赤明赤红了双眼,架住了赤光这时横劈来的利刃,怒吼叫道。
“你看看,你手下这几个憨货,扳指头数数也不过七八人。就凭你们凑在一起,能对付得了我们这帮老家伙?”赤阳冷笑道。
还别怪赤阳到此时还底气十足,实在是因为,他对赤明突然设下的这次宴席,也充满了警惕,尤其是赤明种种不同寻常的做法,引起了他的注意。
所以,别看没出事前,他和那些多年的老兄弟们,和和气气地来吃酒;但是一旦翻脸,他和这些老兄弟们,立即全都取出衣服下暗藏的兵刃,跟赤明战在了一处。
而赤明和那些死党,毕竟根基浅薄。
尤其是这些所谓的死党同伙——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被赤明这样的人搜罗的,差不多全是红晶一族中被人看不起的痞子混混。
所以别看赤阳这帮老家伙加起来快有六七百岁,但就这十来个人,要对付赤明这一伙,简直就跟玩儿似的。
就在赤阳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中时,赤明却忽然冷笑一声:“老家伙,还这么自以为是吗?如果我就这点家底,怎敢跟你翻脸?除非我是个傻瓜!”
“呃?”原本自信满满的赤阳,忽然直觉不妙。
“难道……”正在他迟疑间,赤明看着他嗤笑道:“没错,就是丹丘城,总管行营!”
话音未落,只听得屋后一连片巨响,转眼便是人声鼎沸!
“啊呀!”就算老谋深算如赤阳,这时候也禁不住大惊失色!
“嘿嘿,怕了吧?”赤明得意叫道。
不过,虽然心情很愉快,但赤明心下,却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
“怎么回事?”他心想,“我依向大人之计,在屋后挖了很多密室,暗藏了他派来的高手,这没错。但那密室和我这中堂,不是有地道相连吗?怎么这会儿一连声巨响,还有这么吵,倒像……倒像很多人在同声惨叫!”
正有些犹豫时,赤明却见得中堂一角暗留的地道出口处,遮掩的毡席猛地被人掀开!
“来了!”赤明见状惊喜叫道,“好哇,老家伙,我援军来了,这下你们往哪儿跑——”正得意时,赤明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原来,他看见一马当先从地道中蹿出之人,竟然没有按预先的计划杀向赤阳,反倒是一阵风似的从旁边蹿过,往院子里跑去了!
“庞——”他差点说出这人名字,意识到不对紧急改口后,他大叫道,“好汉留步啊!”
“留什么步啊!”那身手敏捷却满脸土灰的武夫大叫道,“他娘的,太他妈坑人!是真的‘坑人’啊,怎么好端端从天而落这么多大石头,压破了地洞,把大伙儿都活埋了?真惨呐!”
“啊?”听清这话,正在应付赤阳攻击的赤明,顿时面色如土!
“怎么回事?”虽然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也知道事情好像很不对劲。
正惊疑间,赤明便看到,有更多的黑影从地道口中蹿出来。这些人和刚才那人一样,全都蒙了面。别人不知道,但赤明一看就清楚,这些人都是事先向泰帮他安排好的援军助力。
但这时候,这些本该从地道中冲出来援助的“好汉”,表现却极为诡异:他们对赤明的喊叫甚至哀求竟充耳不闻,一个个跟火烧屁股似地忙不迭往屋外院子里蹿去!
“咋回事啊?”赤明几乎要哭了,“我的娘啊,怎么耳都聋了眼都瞎了?你们要帮的人明明在这儿啊!怎么跟看不见似的,一个个光顾着往外跑啊?”
“难道,你们潜伏这两天,吃了我家米粮无数,就为了在我眼前晃一眼,然后往外面跑吗?”这时候赤明真是满腔义愤,欲哭无泪。
这样的奇景,当然也影响了赤阳等人。
因为这景象实在诡异奇葩,以至于他们也禁不住放慢了手中的攻势,愣愣地看着这些灰头土脸的蒙面人抱头鼠窜。
“赤明,”最后那赤阳甚至好心地问仇敌道,“你叫的这些人怎么回事啊?埋伏得倒是挺好的,怎么冲出来不干事啊?你看看你,”赤阳忍不住又生气起来,“还怪我说你!连个鸿门宴都弄不好,太让我失望了!你看你这都找的什么人啊?他们脑子都有病吧?”
听叔叔这么一说,本就觉得无比挫败的赤明,这会儿差点都要哭出声来!
这时候,赤明觉得自己实在太尴尬了——对!就是“尴尬”!
估计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一个摆鸿门宴的阴谋者,会有“尴尬”这种感觉!
正当赤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打破了这屋内尴尬难堪的气氛。
众人齐齐一惊,扭脸看时,却见那地道出口的墙角处,就好像被什么巨石砸中,猛然破了一个大洞!
霎时间,这间并不太大的屋子里,破砖碎石横飞。刚才剧烈打斗倒没受伤的赤阳,手臂霎时被飞过的乱石擦了几道血痕。
“怎么回事?”这时候,就连最狂妄的赤明,也不敢将眼前的场景归结为自己那些“朋友们”终于出手造成杀伤了。
正在众人惊疑时,只听得一个清越明朗的声音,顺着破洞传来:“我说胖子,叫你拿石头砸,你有点准头好不?这墙砸了也就砸了,反正也是那混球家的。但万一砖砖瓦瓦乱飞,碰着族长族老怎么办?”
“哎呀,你还别怪我啊,”另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叫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这‘巨石压顶’,我练成还没多久呢。”
听得这个对话,虽然后面那人声音陌生,但前面那个清朗无比的声音,这厅堂众人是全都熟悉的。
“苏渐!”同样一个名字,赤阳叫出时,喜悦无比,那赤明喊出时,却是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在!”这时屋后那少年应道,“谁在叫我?赤阳老族长?”
“是我是我!”德高望重的老族长,这时候却欢欣雀跃得像个孩子。
“老族长您没事就好。”这时屋后的砸撞声音渐息,苏渐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
“苏、苏大人,您怎么来了?”稍微回过点儿神,赤阳老族长便声音发颤地问道。
“干吗这般问?”苏渐从破洞中走进来,声音响亮无比,“老族长这么快就忘了吗?几天前我才说过,尔等虽是小族异族,但服我华夏统治,便是华夏子民,我们绝不会任由红晶族受人欺凌。所以——”苏渐顿了顿,浩然说道:“所以,我来了!”
一听此言,赤阳、赤光等红晶族老,再也控制不住,霎时间老泪纵横!
这时候哭出声的,还有一人。
不用说,这人正是赤明。
和赤阳他们感动流泪不同,他这时候流的,却是恐惧的泪。
不过在满心恐惧之余,有一件事他还很想不通:“屋后那空室,我挖了七八个,藏了向泰送来的许多人,而刚才从地道中跑出的,前后也没几个,怎么这么快,苏渐就将他们全部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