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定下让宰相出动御史的“借刀杀人”之计后,阮天择的目光便从苏渐身上移开,开始谋划自己的“大事”了。
在此后三四天的样子,阮天择亲自去了炎风原一趟。
作为晶海地区的大总管,阮天择这次炎风原之行,却出奇的低调。
这一回,他什么人都没带,孤身一人,还装扮成普通的旅人,十分低调地出城,专寻小路往炎风原而去。
到了炎风原之后,他并不像普通的旅人那样尽量避开闹火妖的幻火宫秘境,反倒是直朝幻火宫而行。
当然,他并没有真正到达秘境之中,而是在西北边五六里地的地方停住脚步。
在这裏,是一座幻火宫外围废弃的小宫殿。
就在断壁残垣间,阮天择稍事休息,待到繁星满天的夜晚,就等到了幻火宫的来人。
不用想,与阮天择会面的,一定是火妖族的首领人物。
这要放在以前,以阮天择“玉面狐”的性情,根本不可想象,他绝对不会做下这样容易落人话柄之事。
从这一点看,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苏渐来到丹丘城后,一阵拳打脚踢,好几次不按常理出牌,竟逼得阮天择不得不放弃了本应有的谨慎。
星空下,炎风里,当紧张的密谋结束后,不论是阮天择还是那位头生双角的高大火妖,脸上全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火妖王,我等你的好消息。”临别时阮天择的最后一句话,揭示这位来会面密谋之人,竟是将阴影笼罩整个晶海地区的火妖王!
柔和的星月光辉,丝毫没有减轻火妖王脸上的阴狠凶悍神色。
身材高大的火妖强者,听着阮天择的道别,咧嘴一笑,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纹路中,瞬间好似流动起炽热的岩浆,将整个异样的脸型衬托得如同来自炼狱的赤红魔鬼。
跟火妖王道别后,阮天择便匆匆忙忙地赶回丹丘城。
但他并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刚许下承诺的火妖王,却立即在同样的地点,会见了另一个人。
很显然,当这位黑衣人从废墟阴影中浮现,火妖王对待他的态度,要比对待阮天择恭敬得多。
“刚才这阮天择,来找你说什么?”全身包裹在黑袍中的神秘人,倚靠在断壁残垣上,看着火妖王,用低沉的语气问道。
“大人,”桀骜不驯的火妖王,竟用讨好的语气说道,“刚才阮天择那家伙来找我,是想让我在火晶熔炉上捣捣鬼,降低合格火晶的出产量。”
“你答应了?”神秘人语气凝重地问道。
“我答应了。我会派族中精干力量,潜入火晶熔炉工场,安装上我族特有的法器,让熔炉废品率大大提高。不过,”火妖王狡黠地一笑,“不过作为冒险的交换条件,那些火晶废品,阮天择要想办法都运给我!”
“嗯?”神秘人一皱眉,“你要废品做什么?”
“不就是为了完成大人的任务嘛!”火妖王讨好地道,“您不是让我在幻火宫后面靠近横断山脉的地底,挖一条隧道通往龙境吗?”
“那和这些废品有什么关系?”神秘人不耐烦道。
“很有关系!”火妖王不敢再卖关子,忙道,“通过我族法器造成的废品,其实拿回我们手里,就不是废品了。只要族中巫师施展秘法,就能将这些废品火晶,重新变成上好的晶石!”
“竟有这等法子?很好!”神秘人拍了拍手,“这样的话,你们就能制作大量的高能火晶弹,来开隧道了。”
“可不是!”火妖王叫道,“有行营和青龙军在,我们火妖哪弄得到那么多火晶?弄不到火晶,怎么能完成大人您的任务?今晚这姓阮的自作聪明,本王就顺水推舟了!”
“好好好!”神秘人拍了两下手,赞道,“人都说火妖王一味凶悍残暴,却不知道粗中有细,有勇有谋。找你这样的人做事,我也能稍稍安心。”
“能为大人做事,是我族荣幸,肯定尽心尽力!只是……”火妖王忽然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叫苦道,“只是可恨那阮天择,总拿咱火妖族当苦力使。我刚跟他说,要他想办法让朝廷下官文,正式承认幻火宫交予我族统领,他却含含糊糊,就是不松口,真是恼火!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急,快了。”神秘人一笑,“你们的好日子,就快来了。只要你们尽心尽力把隧道打好,等我龙族大军攻进来后,还在乎一个区区的幻火宫?”
“呃,大人,还是很在乎的!”在这个问题上,火妖王不敢含糊,连忙道,“幻火宫是我族世代栖息之所,还望——”
“你理解错了。”神秘人打断他道,“不是说幻火宫不给你们,而是只要你们能为龙族大军铺好路,别说幻火宫了,到时候整个红焰晶海都给你又如何?”
“都给我?”火妖王呆呆地看着他。
“都给你!”神秘人一笑,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上司是谁。告诉你,她的尊贵,在整个龙之帝国中,可以排上前五名。”
“到时候别说红焰晶海了,海东炎风原、海北流霞川、海西红晶原、南方云浮山,都交给你火妖王统治,还不是她老人家一句话的事?”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身材壮硕的火妖王,这时候原地使劲地蹦跳,手舞足蹈,乐得跟个孩子似的!
“对了大人,”趁着高兴劲儿,火妖王开口恳求道,“大人,能不能给几个‘封魔释印’?不释放几个被你们封印的恶魔战士,我怕力量不够。”
“不行。”神秘人斩钉截铁道,“目前局势,并不需要。你若真是驱使恶魔在晶海出现,才真的会节外生枝。到时候华夏伪朝真的派来大军,咱们什么事都做不成!”
“哦,大人说的是!”火妖王接受了神秘人的解释,但脸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火妖王,你急什么?”神秘人看出他的失望之情,便说道,“只要隧道打通,引入龙军,我自会亲自跟君上进言,释放幻火宫深处被我族镇压的‘烈日炎魔王’,归你们驱使一百年。”
“烈日炎魔王!”火妖王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地脱口叫道,“您是说,上古在红焰晶海横行的烈日炎魔王?”
“就是他,”神秘人冷静答道,“烈日炎魔王,魔族时代恶魔国度的火之使者。他的烈焰灵力,正合你们火妖族。有他作为你们的守护者,强大的火焰灵能足够你们火妖子孙繁衍,昌盛百年。”
听得此言,桀骜如火妖王,也顿时跪伏在地,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大礼。
看着月色中对自己顶礼膜拜的火妖王者,黑袍神秘客忽然想起一事。
沉吟片刻,他便对地上匍匐的火妖王道:“火妖王,有机会,帮我杀一个人。”
“谁?”火妖王抬头看着他。
火妖王并没有第一时间等来回答。
神秘的黑袍人森冷地一笑,便渐渐隐身于黑暗之中。
等了片刻,火妖王才从萦绕断壁残垣的夜风中,听到一个名字:“苏渐。”
接下来这段日子里,在苏渐眼里,相比先前的喧闹,这晶海地区好似忽然陷入了平静。
这样的清净,其实是他梦寐以求的。但相比于盲目乐观的唐求,苏渐的看法却跟亚飒一致:越是平静,蕴含的危险就越大!
暗流涌动之际,明面上却还发生了一桩让苏渐不太愉快的事。
这一天,行营忽然派人来,说是朝廷派来监察御史,要所有驻晶海的主官都去行营议事厅与他相见。
不用说,这位监察御史,就是阮天择暗地里使的手段,从宰相那里求来,要借刀杀人,对付苏渐的。
苏渐这时候还不明白这一点,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按指令到了行营议事厅,本来苏渐还觉得,上头派监察御史来应该不是针对他的,但很快他发现,并不是。
新来的监察御史朱献朱大人,人到中年,本就生着一张马脸,却还瘦不拉几的,天然带着一股刻板沉郁之气。
再加上“相由心生”,可能当久了挑刺找碴儿的御史,脸上便永远笼罩着一股黑气,虎着脸,一双鱼泡眼始终瞪着,好像看谁都跟欠了他钱似的。
苏渐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但当他第一眼看到朱御史时,就觉得自己真的很难喜欢他。
这种可以说是偏见,但也可以说不是。因为这种不喜欢的感觉,并非凭空生发,而是来自于朱御史看自己的眼神。
苏渐是什么人?玄武衞的精英!
虽然那朱献似乎已经极力隐藏了什么,但苏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这位朱御史看他的第一眼,就饱含着某种不善意的态度。
玄武衞的规条说得很明确,别人看自己的第一个眼神,最具有参考价值。
“难道我曾得罪过他?”苏渐想道,“不对啊,得罪我、我得罪的人也没几个,而且这种人不是送命,就是被我送进大牢,绝无漏网之鱼啊。难道是我想多了?”
很快他就发现,并不是自己想多了。
让他很吃惊的是,朱御史一上来,竟然没查问阮天择有关行营事宜,却是直接看向自己,沉声问道:“你,就是苏渐?”
“正是在下。”虽然监察御史只是八品,但苏渐丝毫不敢怠慢,回答得毕恭毕敬。
“苏渐,你挺了不起嘛,”朱献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笑容,说道,“朱某在京师就听说了你不少事迹。”
“都是众人瞎传,”苏渐谦虚地道,“其实也没那么好——”
“好?”朱献冷笑一声,不客气地打断他道,“你以为我说你好?笑话!苏渐啊,恕某直言,你就是个捣蛋鬼、惹事精啊!”
“啊?”苏渐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理解错了。
刚才还弯腰答话的少年,顿时就直起腰来,毫不畏惧地直视朱献的鱼泡眼,沉声道:“捣蛋鬼?惹事精?我没听错吧!朱大人,你虽八品小官,但却是为君王守天宪的御史,怎么来这裏跟本观察使出言不逊?这成何体统!”
“好好好!”朱献拍了几下手,冷笑道,“果然有点门道。看来一个小小少年,能混到今日这地步,定是全凭嘴上这番功夫了。怎么,我说你捣蛋鬼、惹事精,你还不服气?”
朱献死死地盯着少年,冷声道:“你想想你在京华城,得罪过多少人?别的不说,只为了争风吃醋抢女人,就用奸计把尚书大人家一个好好的贵公子送入了大牢,就这一条,你敢说你是良善之徒吗?”
“哈!”苏渐怒极反笑,叫道,“良善之徒?我苏渐啥时说自己是良善之徒了?我堂堂一个玄武衞,行事不拘小节,你竟然污蔑我是良善之徒,这不骂人吗?如果让我上司知道,会丢饭碗的!”
“呃?”朱献没想到少年如此反应,刚才气势汹汹,这会儿倒是一滞。
只听苏渐接着道:“朱大人,你如果觉得我把高敞那厮送到牢里,送错了,那你上奏折给他平反啊!这不是你御史的职责吗?怎么这会儿还有工夫来这晶海,只把天大的冤案当说嘴?依我看啊,你这御史当得也稀松啊!”
“你你你!”朱献没料到少年从这个角度反将他一军,立时气得嘴唇直哆嗦,想骂几句,却抖抖索索说不出完整的话儿来。
见他如此反应,苏渐更是大惊小怪道:“怎么现在朝廷选官这么不讲究了?如果是什么匠作下人职位还好,一个堂堂的监察御史,怎好找个口吃之人来当?”
“你你你——”朱献继续结巴了好几声,这才手抚胸口,好不容易顺过气儿来后,便目露凶光,怒声威胁道:“好好好!果不其然,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苏观察!你竟敢冲撞我,这一笔算是给你记下了。”
“记下就记下。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得罪的人,多了!”面对人人畏惧的监察御史,苏渐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扭过头,再也不理他了。
这样无声的轻视,对一向被人捧着的朱献来说,实在难受,以至于都忘了要走个跟每位晶海主官相见的过场,一甩袖,就走到后厅去了。
见得如此,那阮天择看了苏渐一眼,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追过去了。
“苏老弟,”这时旁边那折冲都尉步凌空,有些忧心地开口说道,“监察御史……别看是八品小官,却隶属于御史台的察院,专门巡按各地,纠察官员,你刚才跟他冲突,这个、这个……颇有些不妥啊。”
“这有啥?”苏渐一副愣头青的样子,“他说我捣蛋鬼、惹事精,就是对我极不尊重,那我干吗给他好脸色看?”
“确实,他不该这么说你。”步凌空这一点倒是认同。
“就是,什么捣蛋鬼、惹事精?”苏渐愤怒道,“我闹的事有这么小吗?应该说我‘混世魔王’,这样才差不多嘛。”
“啊?你……”步凌空愕然道,“原来你生气,是嫌他骂得轻啊。”
“当然啊,你以为呢?”苏渐惊异地看着他,“道理不是这样吗?大丈夫在世,宁使小人怒骂,不可使小人见怜。如果只是骂的话,我根本不往心裏去。”
“这……”步凌空愣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苏老弟还真是奇人。”说罢,他也便转身离去了。
“不管怎样,”看着离去的步凌空,苏渐道,“还是要谢谢你的好心提醒。”
听他如此说,快步往外走的青龙军都尉,没有停步,只是摇了摇手,便分开门帘走出去了。
他们散去,再说内堂的朱御史和阮天择。
“大人息怒!”阮天择一进内堂,就叫道。
“息怒?息什么怒?”朱献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咦?”阮天择一愣,“刚才御史大人不是……”
“哦,那没什么。”朱献摆摆手道,“阮老弟以为我真生气?非也非也。不过,如果一定要说生气,我也是气你!”
“呃?怎么气我了?”阮天择更加摸不着头脑,一脸惊讶地看着朱献。
“当然气啊!怎么?就这么一个小毛孩?还找宰相大人搬动我朱献来?实话告诉你,”朱献道,“本来老夫挺高兴,正好多少天没活动筋骨嘴皮,以为要对付什么穷凶极恶、狡诈奸猾的积年老贼,没想到却是这样年少!你这不是耍我嘛!”
“耍谁也不敢耍朱大人!”阮天择连忙解释道,“其实呢,苏渐这厮年少是年少,但三番两次的事情下来,还别说,您说得对,这家伙还真是捣蛋鬼、惹事精,挺会捣乱的,弄得我几次失手了。”
“哈!”朱献仰天一笑,尔后用那双鱼泡眼瞪着阮天择,“阮老弟啊阮老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还是太顾及羽毛,故而才顾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