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殿”,乃天雪皇帝雷烈心的寝宫,宫名取“卧雪尝胆,不忘国仇”之意。
虽然还是下午,“卧雪殿”中却已经拉上了窗幔,加热了熏香,点上了高烛,燃起了火炉,整座宫殿温暖如春。
而宫殿中又到处装饰着华彩的壁画和昂贵的珠宝,还悬挂着各种上等的绸幔纱帐,被烛光炉火一照,整个卧雪殿中珠光宝气、彩烟氤氲,窈窕的宫女身影隐约其中,恍如海底仙宫。
所谓声色犬马,卧雪宫中不仅七色迷人,更有五音靡靡。
此时天雪国皇帝雷烈心,正陷在宽大的虎皮躺椅里,抬眼看殿前各种妃嫔歌舞。
作为尚武的天雪国皇帝,雷烈心生得高大威猛,满脸虬髯。
只是如此的马上皇帝,这时候却好似畏惧寒冷一般,将发福的身形深陷在躺椅里,眯缝着眼看自己的妃嫔歌舞。
其实这样的妃嫔歌舞,天雪皇已经看腻,所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才会这样懒洋洋地观看一次。
只是,当某位妃嫔入场跳舞时,才没几下,他却忽然坐起,看得目不转睛。
吸引君王注目的,是一位叫“雪奴儿”的婕妤。
雪奴儿新进宫不久,就凭着出奇苗条玲珑的身形、楚楚可怜的神态,从最下层的八十一御妻中脱颖而出,成为二十七世妇中的九位婕妤之一。
按天雪皇宫中的规矩,也只有到了世妇这一阶层,才会有资格给君王歌舞。
当雪奴婕妤一出场,她那异于平常女子的修长体态,就吸引了天雪皇的目光。
作为一国之君,雷烈心什么美女没见过?但像雪奴儿这样犹如弱柳迎风的妖娆身姿,还真的很罕见。
“弱柳扶风”,这其实是一个很夸张的文学修饰,现实中很难有这样身材的女子。但今日,这词在雪奴儿身上成为现实。
当她弱柳扶风般出现时,众人都有种错觉,好像殿内一阵暖风拂过,都有可能将她纤弱的腰肢吹折。
这种情态下,再配合上雪奴儿同样出奇清新纯美的容貌、娇羞万分的神态,就让她整个人成为宫殿内一个另类的存在。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殿中其他嫔妃都用爱怜的目光看着雪奴婕妤,就更别说此时的男性君王了。
阅尽沧桑的天雪皇,两道目光已都集中在雪奴婕妤的身上。
这时,一身白裙的雪奴儿,微微一个万福,随着一片丝竹乐声响起,便原地旋转,宛若一朵出水的白莲。
只是原地站立,便是一道风景,此刻伴随优美弦乐婉转徊舞,就更是惊为天人。
本来只是如此,已足够让君王满足,但雪奴婕妤却在丝竹之乐转为急促之时,忽然间纵身一跃,竟是凌空攀上殿内一根最细的铜柱,开始回环舞蹈起来。
这一下,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有人能想到,在雪奴儿如此娇弱纤细的身体里,还蕴含着这样强大的爆发力——高悬半空的铜柱之舞,可不是简简单单搔首弄姿就可以的。
回环于铜柱上的雪奴婕妤,已经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时她纵跃、飞旋,似流云,如飞燕,纤腰曼拧,玉足如剪。
当众人纷纷沉醉在她奇特的舞姿中时,她却忽然又奋身旋绕,急旋至铜柱顶端,然后忽然猛一后仰!
在众人的惊呼中,她却安然无恙,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如瀑布飞泻,更衬托得俏靥如月如雪。
而从高空,用这样奇特的后仰角度看着帝座上的君王,雪奴婕妤眸光闪烁,情波荡漾,如在说话,顿时那天雪皇的心儿,也好似一下子跟随她的身形飞起……
“好,很好!”从不喜怒形于色的天雪之王,这时忽然鼓起了掌。
不仅鼓掌,他还说了一句对于内宫来说石破天惊的话:“雪奴,如此绝世佳人,岂一婕妤可承?特拔擢为贵妃!”
几乎整个人族帝王史上,从无像今天这样,只是在歌舞场中,便当场将一个小小的婕妤提拔为贵妃!
要知道,宫法森严,内宫之中的等级制度,相比朝堂不遑多让。皇后之下有贵、淑、贤、德四妃,再下是三十六世妇,含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再下为八十一御妻,含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
虽说雪奴儿已是婕妤,看起来离贵妃也就差五级。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越往上越难升,从来没有一位妃子能像她这样直升五级!
所以,当天雪皇说出这句话时,整座卧雪殿中鸦雀无声,连那些乐工也惊呆了,丝竹之音一时俱寂。
这时候,只有万众瞩目焦点的那位轻盈美人,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只见她身形一个旋转,从柱顶从容飘下,宛如一片白云坠地。
尔后她匍匐在地,声色如常般谢道:“雪奴谢君上恩赏!”
见她气度如此从容,天雪皇更是欣喜。他霍然从躺椅中站起,步下玉阶,要去亲自搀扶新任贵妃。
只是就在这风情旖旎之时,却听得殿外黄门官一声高叫,打破了殿内的柔情蜜意:“雷皇子冰梵觐见父皇!”
“呃?”本来心情很好的天雪皇,顿时眉毛一扬,当场便要发作。
这时候,倒是已经从地上轻盈而起的雪奴贵妃,将纤指横在朱唇前,向他做了一个息怒的手势。
“哼,让他进来。”见爱妃如此,雷烈心压住火气,没好气道。
“是!”黄门官一声应和,紧接着只听殿门响动,那位银发飘飘的皇长子雷冰梵,就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殿来。
“见过父皇!”到得大殿内,雷冰梵目不斜视,只看向雷烈心一人,抱拳行个见面礼后,就要下跪行大礼。
“免礼。”天雪国本就没这么多繁文缛节,天雪皇简单说一句免礼,雷冰梵也就十分自然地直起身,站立在玉阶之下。
“找我何事?”雷烈心看着他道。
“父皇,儿臣今日来,还是恳请父皇将儿臣外放,前去南疆‘幽州城’。”雷冰梵用一种恭敬但坚决的语气说道。
“这样啊……”雷烈心沉吟半晌,然后直视雷冰梵双眼道,“冰梵,你真要远离中枢、远离父皇左右?”
“儿臣自是不愿离父皇左右,”雷冰梵沉声说道,“只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加之于华夏灵鹫学院勤学三年,方知天地风物,原在民间,故此儿臣斗胆,几次三番向父皇请命,愿去幽州城为父皇领军守疆土。”
“哦……”雷烈心再次沉吟。
这一次他迟疑的时间更久。
良久后他才道:“那你为什么要去幽州?虽然那里是侨置郡县,都是幽州故土之民,号称‘西幽州’,但那里与华夏国、冰龙境接近,再加上石国贱民的劳役营也在那里,正是鱼龙混杂,十分难治理。为何你偏要选这么一个地方?”
“无他,儿臣心性,唯愿迎难而上!”雷冰梵铿锵答道。
“迎难而上啊。”雷烈心点了点头,不过一时却没作答,而是转向旁边那位垂首侍立的新任贵妃,笑吟吟道,“爱妃,方才我父子对答,你都听见。那你来说说,我该如何答覆这个皇儿啊?”
“不敢。”刚才舞姿变幻万端的女子,这时却声若蚊蝇般细细说道,“朝堂之事,自有陛下干纲独断,小女子如何敢置一言?”
“哈哈,好!好!”雷烈心开怀大笑道,“好一个懂事知进退的雪贵妃!”
“贵妃?”雷冰梵听了一惊,不由得朝雪奴儿那边瞥了一眼,便看到一个身形出奇纤秀高挑、恭谨而立的清丽女子。
正心中惊奇,雷冰梵忽听得父皇笑声一顿,用诚恳的语气说道:“冰梵吾儿,你有此大志宏愿,为父不应拦你。前几次你请求,为父没有答应你,只因不舍得你去国吃苦,而非因国师所言,‘皇子煞星,离京不祥’。”
“你想父皇一世英明神武,怎会真心听一方士之言?还望你不要轻信流言,坏了你我父子之情。”
“儿臣不敢!”雷冰梵低眉垂目,谦恭说道,“流言蜚语,儿臣从来不愿听、不愿信,还请父皇放心。”
“那就好!”雷烈心欣慰道,“既如此,就答应你吧!明日我便重开一次早朝,亲自颁旨,将幽州城封为你的领邑,并且……石国劳役营,也就由你统领,自明日起,你便是幽州城主、石国侨民总督。不过,有一件事父皇还是要提醒你。”
“还请父皇示下。”雷冰梵恭敬道。
“父皇力推的‘纯血令’,你至幽州后,绝不可违背!”雷烈心的神色,忽转森冷,话锋如刀般说道,“冰梵吾儿,你之心情,为父再了解不过。别看你冷头冷面,其实内热外冷。”
“你至幽州,千万不可被石国贱民蛊惑,一定要将父皇的‘纯血令’忠实推行!”
这时候天雪皇的语气,都有些苦口婆心了:“梵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是自上古圣人传下来的,乃颠扑不破的真理,你千万要听,不可行差踏错。”
“儿臣谨遵父皇之命,还请父皇放心!”银发飘飘的冷峻皇子,这时却乖巧得如同一只北方荒原上的小雪兔。
“那就好。”见倔强的皇儿如此听话,雷烈心终于放下心来。
心情轻松之际,他不免多说两句:“冰梵,你去国离京之后,也不必太挂念为父。你二弟冰烨,近来越来越有出息,有他陪伴父皇左右,父皇不会孤单。对了,你还要谢谢她——”雷烈心一指雪奴儿,笑吟吟说道:“这是我刚提拔的贵妃,雪奴儿。今天能答应你的请求,还是因为她啊。”
“呃?”一直恭顺的皇子,听得此言后,霍然扬眉,星目中两道目光,如剑般直指那个娇弱女子。
“冰梵冰梵,你又来了!”见他如此,雷烈心无奈地道,“我说你啊,你就是为人太固执!”
“怎么了?觉得自己的事情因为一个女子而成,伤了你的自尊了?唉,你三年华夏太学,怎么学的?没听过‘峣峣者易缺’吗?你这样,我都有点不放心你去幽州了。”
“父皇,是儿臣不对!”雷冰梵赶忙躬身施礼,诚恳道,“是儿臣失礼。不过这也正说明,儿臣不足之处还很多,更需要去艰苦之地磨炼。”
“哈,你就该这样,能屈能伸!”雷烈心赞了一声,便挥挥手道,“你去吧。明日朝堂,我会如你所愿的。”
说罢,他就没了再跟皇长子说话的兴趣,那双眼睛转过去,死死地盯在雪奴儿的身上。
“雪奴恭送冰梵殿下。”这时候,倒是新任的贵妃,知情识趣,丝毫不以长辈自居,而是按此际通行的同辈间的男尊女卑规矩,屈膝侧身,一个万福,恭恭敬敬地送别雷冰梵。
只是雪贵妃如此知趣,雷冰梵并不领情,他走出宫殿大门后,却摇了摇头,心中不屑地想道:“不过是一卖弄身姿的女子,就得此超阶拔擢的殊荣,她身上有哪一点,比得上我的雪穹?”
想到“我的雪穹”,冷面皇子忽然脸一红,心中又浮现起苏渐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
当雷冰梵回到自己的宫殿时,已是黄昏。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他的内官侍从忽然匆匆忙忙地跑来跟他通传,说是护国大将军雷华晖求见。
“雷大将军?”听得是他,雷冰梵不由得一愣。
原来,这雷华晖乃是远房皇族,是当下天雪国中军阶最高的武官。当然,由于天雪国全民尚武,君王雷烈心又勇武非常,经常亲自统兵,因此这位雷华晖大将军,相对而言并不如其他王国的最高将军那样重兵在握。
尽管如此,他的能力也不可小觑。不过,他平时都恪守本分,很少与皇族尤其是皇子结交。
因此,当雷冰梵听到他来拜访时,有些惊异。他连忙亲自来到宫门前,要将这老将军迎入殿内。
不过,头戴斗笠、身披白氅的雷老将军,却立在宫门前的风雪里,冲雷冰梵摆摆手道:“殿下,不必进屋了。我们旁边寻一个僻静处,老臣只有两句话,跟殿下说一说便走。”
虽然有些奇怪,但雷冰梵还是将他引到附近一处僻静的宫墙拐角。这裏位置隐蔽,不怕人听到看到。
“老将军来找我何事?”风雪中,雷冰梵问道。
“你父皇刚刚召见了我,向我询问外派你至幽州城之事。”雷老将军道。
“哦。”雷冰梵心想,自己这位父皇,在这件事上,终究还是十分犹豫,否则绝不会在亲口答应自己的情况下,还要跟他信服的这位老将军再次商议。
“那您怎么说?”雷冰梵恭敬地问道。
“皇子殿下矢志外放,朝野皆知,老夫怎好阻挡你的心愿?只是,”雷老将军看着神色已经放松下来的皇长子,满面凝重地道,“难道殿下您真的一心远离京城?要知道虽然您贵为长子,可是……”
“可是老朽斗胆进谏一言:虽说眼下暗流涌动,抓军权很重要,但远离军政中枢天雪城,更可怕!”
“雷老将军,谢谢您!”雷冰梵真诚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却扭转头,看向暮色中纷扬天地的大雪,沉默了半晌后,才忽然道,“雷将军,其实……我意岂只在一国皇位哉!”
“殿下大志,老臣知之。只是宏图远志,也要顺应时势。眼下二皇子殿下呼声日起,恕老臣斗胆直言,眼下绝非殿下外放合宜之时!”雷老将军语声铿锵地坚持道。
很显然,老将军雷华晖,是一位真心担心雷冰梵前途的忠臣。
作为国之重臣,眼见二皇子雷冰烨呼声日高、天雪皇帝雷烈心明显对他更加喜爱,雷华晖便忧心忡忡,实在不希望雷冰梵另生枝节。
毕竟,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在长幼有序的君王继承传统面前,发生幼子继位、朝野哗然、两派剧斗纷争的可悲局面。
对他这样的心思,雷冰梵如何不知?
所以在他如此苦谏之下,雷冰梵也有片刻的动摇和软弱。
只是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苏渐那张熟悉的脸。并且此时此刻,他忽记起上次灵鹫同学史一川遇害后,苏渐来找他的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两年,但当时苏渐那下定决心、死不回头的情景,却无比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如果此刻换成苏渐,他会怎么做?”
此念一出,雷冰梵刚刚软下的心肠,霎时又变得铁硬。
“唉……”一直在观察他神色的雷老将军,没等少年皇子说话,便已经知道,自己今日风雪之暮、夤夜而来的劝谏,再次失败。
果不其然,在他不抱希望的等待中,银发飘飘的少年皇子终于说话:“雷老将军,吾有故友,虽为小吏,实乃当世大才。于他身上,本皇子学会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
“于是我便知道,好男儿在世,有热血、重承诺,认准了的事情,任凭风吹雨打、流言蜚语,也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