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怪就怪在这裏——今晚少年梦境中的龙女,态度却透着一种极度的谦卑和哀伤。
“你,这是怎么了?”苏渐在梦中问道。
“我……”只说了一个字,悲惋的龙公主便再也说不下去。
不仅说不下去,她还忽然痛哭失声,泪水肆意流泻。
“苏渐……你能原谅我吗……”悲泣少女流着泪的语声,好像从遥远的夜空传来。
“无论你对我造成什么伤害,我都可以原谅你。”苏渐真诚地回应。
“不……不只是伤害你……”月歌的声音越发悲怆。
“那是?”苏渐有些不解。
“如果、如果……”即使在梦里,少女的语气也是那样的欲言又止,“如果我说……是我们对你们整个人族,做了可怕的事……你还能原谅我吗?”
“整个人族?”苏渐一愣,很自然地问道,“是说侵攻我们神州故土吗?”
“不……”让苏渐没想到的是,从龙女口中吐出的,却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啊?那是什么?”苏渐十分震惊,立即追问。
只是这时候,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梦境中突然降下一道霹雳电光,于是月歌龙女本来清晰的形象,忽然间碎成无数个鲜红的光点。
它们漫天飞舞,渐渐连接弥漫,最后形成一片漫无边际的巨大血色,充斥了苏渐的整个梦境……
从梦中醒来时,苏渐反覆回想这梦境,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此心中却埋下一个深深的隐忧。
再说光天化日之事。
说起来,苏渐近来一连串动作,虽然每个看起来并不太大,但串在一起,却已经把阮天择真正逼到了墙角。
别看表面风平浪静,之后这些天里,阮天择一直在苦思对策。
“必须来次大动作了!否则,真会被那苏渐狗贼玩死!”回想几次事情,阮天择最后郑重告诫自己。
定下目标,他便开动脑筋,发挥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要给苏渐或者说整个晶海的不利局面,来个彻底的反击。
以“玉面狐”之智,冥思苦想最后的结果,却是其他什么人都没找,而是径直去找了谏议大夫百里英。
看起来,这一次百里英是来找他的麻烦,但以阮天择独到的目光,却觉得并非如此。
“危机,就是危险中的机会。”这样的观点,一向是他的信条。
因此,百般思索后,这一日,他来到百里英在丹丘城中的临时住处拜访。
见他到来,百里英也是有些诧异。
按理说,前些日工场风波,百里英看出,如果阮天择没问题才有鬼。所以今日见他竟是主动找上门来,百里英还是有些诧异。
这位刚正不阿的谏议大夫,其实在内心裏,对阮天择和苏渐都看不太上。
无论之前的朱献和苏渐,还是现在的阮天择和苏渐,在这位老大人的心目里,都只不过是“狗咬狗”而已。
所以,阮天择一来,百里英没别的二话,一见面便是劈头盖脸一阵训斥。
以“玉面狐”的心气和智谋,对这样的训斥至少总有些辩解。但他就是这样老老实实地听完了百里英的斥责,看老大人说完,他才小心翼翼地道:“百里大人,您对晚辈的训斥,都对。这些话,晚辈都铭记在心。”
“呃?”见他态度这么好,百里英都有些诧异。
“不是反话?”百里英冷冷叱问道。
“绝非反话!”阮天择斩钉截铁道,“其实这些天来晚辈每晚都睡不着,反思自己近来一些作为,确实觉得自我膨胀,导致用人失察了。”
“不错。”百里英点点头,“懂得反省,不是无药可救。”
“那是自然!”阮天择察言观色,赶紧道,“晚辈本来已陷迷途,当日工场中幸得老大人当头棒喝,才如醍醐灌顶,迷途知返。所以这些天来,卑职也日夜苦思戴罪立功之策。”
“戴罪立功?”百里英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无论怎么戴罪立功,都是你这行营主官的分内事。老夫只负责监察谏议之事,你何必来跟我说?”
“老大人这是哪里话!”阮天择叫道,“须知做人不能忘本,卑职能够迷途知返,全赖老大人教导点拨,所以这戴罪立功之事中,其实含有一份大功劳,晚辈不敢独享。”
“大功劳?”一直心情平静的百里英,听得这话,心裏一动。
不过片刻的动心后,他又道:“无功不受禄,阮天择,你要变相贿赂本官吗?”
“不敢!”阮天择一脸悲屈地叫道,“实在是晚辈这个戴罪立功的计划,必须借助老大人您崇高无比的威望,方能达成。”
“哦?”一生最爱清名的百里英,听得这话后,终于有了真正的兴趣,点点头道,“那你就说来听听。”
“是这样,”阮天择滔滔不绝道,“老大人初来此地,可能还不太明白真正的地方民情。先前苏渐那小子,并没跟大人您说实话。在这红焰晶海地区,其实红晶族才是出了名的刁民,那火妖族反是良民!”
“哦?”听得此言,百里英有些惊讶,“不对啊,上回熔炉工场之事,分明颠倒过来,是火妖族人作乱,红晶武士帮忙抓捕啊?”
“那都是表象!”阮天择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些火妖族人,只是来做短工。他们世代居于炎风原幻火宫,生存环境恶劣,才不得不如此充为贱役。那些红晶族人占据海西肥沃平原,无所事事,这才被苏渐驱使,充为打手。”
“有这等事?”百里英拈须沉思一会儿,忽道,“那为何上回那些火妖族各出短刃,拼死厮杀?”
“佩刀只是他们族群的习惯,”阮天择巧舌如簧地应对,“这些人作风朴实,脑子简单,上回也实在是被苏渐设下的圈套给逼急了,没退路了,这才抽出随身佩刀拼死一击。”
“嗯,也有道理。”百里英微微点了点头道,“毕竟你是本地多年的主官,对风俗民情更了解。只是,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晚辈说的大功劳就在这裏!”阮天择一脸兴奋的样子,“您老也看出来了,红焰晶海各方族群势力错综复杂,乱象由来已久,虽然我华夏军民上下多次想调整解决,却都无功而返。”
“依卑职之见,正好可以趁着这次事件,快刀斩乱麻,安抚良民,申斥刁民,拨乱反正,一举扭转晶海局面!”
“嗯,此地乱局,老夫在朝中,也多有耳闻。”百里英沉吟片刻道,“天择,你所说之事,倒也可行。只是,老夫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还须去玄武衞驻地,跟大牢中那些火妖族人问话确认。”
“这是自然,全凭老大人处置。”阮天择神色恭谨地答道。
这时候,虽然阮天择表面还保持着恭谨,但内心裏都已经乐开花儿了!
他“玉面狐”的威名可是白叫的?
刚才一番颠倒黑白、摇唇鼓舌的超水平发挥就不说了,此刻他只从百里英一声“天择”的亲切称呼里,就知道,此事已成一半了!
“哼,苏渐啊苏渐,估计你这会儿还得意扬扬吧?”他心中发狠道,“你还以为大局已定?这回我拉上名动朝野的百里英,利用他的威望把事情彻底坐实,到那时,别说你了,就连倒向你那边的可恶红晶族,老子也一起收拾了!”
正心裏发着狠,他却又听百里英说道:“天择啊,如果实情真如你所说,我不仅要放了那些火妖族人,还要和他们一起去幻火宫,正式向他们招安。到时候,你和我同去,带上一队行营亲军,以作保护。”
“是、是!”什么叫“幸福来得太突然”?阮天择这会儿就是!本来这些都是他接下来准备重点蛊惑百里英要做的事,没想到现在老大人竟然自己提出来了!
“太走运了!”阮天择在心中狂叫,“难道百里英就是我的大福星?这回终于要转运了!好好好,苏渐你个大灾星,看你还能蹦跶多久!”
他在心中狂喜,那百里英更是踌躇满志。
这位清名远播的谏议大夫,现在已经完全被阮天择鼓动,正做着以文职行武事、立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的美梦!
到这会儿就看出来了,这位谏议大夫,本质上和他的前任朱献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只是一个贪的是财,另一个贪的是“名”。
阮天择这会儿来找百里英,就已经想好了一切事宜。
于是,临出发时,他叫上庞玉和向泰,带着早就精挑细选的亲军随从,陪百里英前往玄武衞所,并且到了那里时,苏渐“恰好”不在。
不仅他不在,就连他那俩哼哈二将唐求、亚飒也不在。这时候的玄武衞所里,只有管事吴德和赤光、红焰女等红晶族人在。
也别怪阮天择连唐求和亚飒也忌惮,实在是经历几次事情后,他已经如同惊弓之鸟。
这种情况下,他不免疑心生暗鬼,把失败原因琢磨过了头,最后归结到灵鹫学院毕业生不好惹这上面。
不知怎么,见他们仨不在,阮天择的气势都比平时嚣张很多。
一到玄武衞晶海衞所驻地,他便大呼小叫,要吴德把大牢牢门打开。
“大人,这……苏大人吩咐过,没有他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打开牢门。”以前肯定俯首帖耳的吴管事,这会儿面对晶海最高长官的大呼小叫,竟在片刻迟疑后,出言顶撞了他。
“好哇!”见如此蔫儿的人也变得这样,阮天择的脾气一下子就爆发了!
他大叫道:“吴德!你胆儿现在变得这么肥啊?连本总管的命令也敢怠慢?就算本总管你不放在眼里,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旁边这位老大人是谁!”
“岂敢岂敢……见过百里大夫!”这时候吴德也没办法装作不认识百里英,只得上前行礼。
“打开牢门吧,”百里英平静地道,“老夫有些事情,要当面训问这些火妖。”
“是,小的这就去开。”见百里英发话了,吴德不敢违拗,只得动身走向大牢所在。只是在此过程中,他的动作磨磨蹭蹭的。
“您看您看!”见得如此,阮天择指着吴德的身形,一脸苦笑地说道,“百里老大人,您现在知道属下的苦楚了吧?您老还不知道,这吴管事本来是丹丘城最老实忠厚的官吏,您看看被苏渐最近一调|教,竟变成这样了。”
“天择,莫急,”百里英摆摆手道,“是人是鬼,我们很快就知道。”
“是,是!晚辈还是毛躁了。”阮天择一副乖宝宝的形象。
见他们这样子,那些围观的红晶族人,就变得有些不镇定了。
虽然对百里英不太了解,但他们早就见过他,也知道他的身份。
对于红晶族这种化外之民,百里英这种名扬华夏朝野的谏议大夫,可以说简直如同天上的人物。
这时赤光等人,察言观色,看着好像这位百里大人,竟似是偏向阮天择,便不由得心裏直打鼓。
“我们也过去看看。”赤光小声跟红焰女道。
“嗯。”红焰女点了点头,这两人便一前一后,也跟了过去。
让红焰女、赤光甚至是吴德都非常吃惊的是,还没等他们这行人走近大牢牢门,原本如同一潭死水的火妖囚犯,却忽然间大声喧哗起来。
“百里老大人,冤枉,我们冤枉!”
“我们都是一等一的良民,全被苏渐那狗官陷害!”
“青天大老爷,求您给咱这些蒙冤之人做主哇!”
刹那间,整座玄武衞的监牢沸腾得如同烧开锅的水,众口一词的喊冤叫屈声此起彼伏!
“闭嘴!闭嘴!”见此情形,顿时就有玄武衞所的狱卒抽刀要上前弹压。
这时候,阮天择暗中使了一个眼色,他带来的那些行营亲军手下立即会意,不仅立即抽刀挡住玄武衞狱卒,还大声叫嚷道:“老大人要审问冤屈,你等玄武衞之人不得干扰!”
见得如此,别说吴德、赤光、红焰女这几人了,就连还在远处观望的最愚笨的红晶族人,也知道今天这百里英和阮天择是来拉偏架的了。
很显然,阮天择今日能把百里英带来此处,早就做好功课了。
他在丹丘城经营日久,想动点手脚还不是小菜一碟?甚至现场这些和行营亲军对峙的玄武衞所狱卒中,就有他安插的人。
所以,可以想见,当百里英开始跟火妖俘虏问话时,这些一向凶残如狼的火妖族,个个变得如同善良胆怯的小白兔。
他们不停地诉苦喊冤,不停地哭叫嘶闹,甚至个别拥有演技天赋的,竟无师自通地“一哭二闹三上弔”,搞得见多识广的百里英六神无主,最后全盘接受了他们的说法。
一旦确立了立场,百里英老大人立即一挥手,大叫道:“来人,把这些火妖良民都放了,本大人要和他们一起去幻火宫招安!”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如屠宰场的玄武衞所大牢,顿时就变安静了。
这时候,吴德惊讶,赤光愤懑,红焰女大怒,就连阮天择带来的那些亲衞军,也觉得:“好夸张啊……”
虽然自己的主子来之前就已经都面授过机宜,但这会儿亲耳听到入套的老大人喊出“火妖良民”
“招安”这些词,这些亲军们也霎时间脸红了。
毕竟,火妖族什么德行,他们都是知道的。
在场之人,也就只有这位不熟情况的百里英,才觉得这番话如此合理自然。
还别说,“人的名,树的影”,纵然百里英口里的话听起来十分荒唐,一想到他华夏朝有名的谏议大夫身份,无论是玄武衞武士还是红晶族之人,全都陷入了迷茫和悲观之中。
察觉到这种气氛,红焰女却脖子一扬,大叫道:“百里大人,您一定是被奸人蛊惑了!火妖族蛮横凶残,这是众所周知的,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耿直的女子却没想到,这位盛名在外的百里英老大人,每到一处都被人众星捧月一样奉承着,有多少年没听有人反驳他了。
于是,一听她这话,老先生心中顿时不悦。
不过,这时他还顾及着身份,压住心中的火气,装作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小女子,何出此言?火妖族蛮横凶残?本大人怎么看他们一个个举止和善,惹人同情?还有你说我被奸人蛊惑,你倒说说,奸人是谁?”
“就是他咯!”红焰女才不管世俗的人情世故呢,听百里英一问,她毫不犹豫地拿手指向阮天择。
“大胆!”阮天择怒喝一声,转而一脸悲愤地看向百里英,悲屈道,“大人您看看,您看看,现在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我堂堂一个华夏朝行营大总管,这蛮夷女子却不顾尊卑,对我指手画脚,还敢明目张胆地开口污蔑,您看看,不是我凭空造他们红晶族的谣吧!”
“嗯。阮大人莫激动,老夫都看在眼里。”百里英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阮天择一方的说法。
于是他转向红焰女,语气不善地说道:“你们这些蛮夷之人,真是不服王化。老夫懒得跟你们多费唇舌,识相的给我速速退去。吴管事,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