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苏渐鼓动起来。当阮天择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时,苏渐身后那些青龙府兵、玄武衞军、红晶武士,全都群情汹涌地向前拥去。
不过这当儿,作为现场最大一支力量的青龙府兵首领,步凌空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只见他忽然一扬手,跟身后青龙府兵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紧接着便听他道:“苏观察、阮大人,今日无论稽查还是招降,都是尔等政务。在拿出实据之前,我青龙府兵,只作中立。”
“嗯?”乍听此言,苏渐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对着步凌空这张面沉似水的脸,苏渐有心说,你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但想了想,他选择了沉默,并没有把这意思说出来。
苏渐惊诧,那阮天择却得意起来了。
“苏渐!”只听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你个小人!是谁给了你胆子?今日鼓动这么多人来污蔑我!”
“各位,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大叫道,“苏渐这小贼这般陷害我,除了争权夺利,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龌龊理由!”
“是啥?”他身旁的向泰,不失时机地问道。
“还不是争风吃醋!”阮天择一指苏渐身后那个英姿飒爽的红晶女子,怪笑着叫道,“苏渐这小贼血气方刚,一来晶海就看上红溪村的民女红焰;他知道本大人也倾慕红焰,还早就几次三番诚心上门提亲,所以一直怀恨在心。”
“现在他都已经跟红焰这贱人勾搭成奸了,却还不踏实,为了永绝后患,就拿出这样天大罪名来诬陷我,让本官永不翻身!苏渐小贼,你用心真叫狠毒哇!”
听得他这番话,在场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其实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内幕,而男女之事不仅最说不清,还最容易让人相信。
所以,当阮天择随机应变,当场编出这套话儿来后,还真的立即唬住了不少人。
这些人刚才还在义愤填膺,但当阮天择说出这番话后,全都拿半信半疑的目光看向苏渐和红焰女,有些人眼中已经带上了轻蔑和不屑。
“原来还有这番内情!”这时候,百里英忽地自言自语,显然已经选择相信阮天择。
见他如此,阮天择心中却是轻蔑地想道:“这老东西,倒也不傻,知道先前被我蒙骗,已经铸下大错,这时候也只能将错就错,站在我这一方。”
只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无论是阮天择还是百里英,都太低估了苏渐。
如果他们预先做好功课,多翻翻少年的履历,就会知道这位玄武衞少年,近年来之所以崛起得如此之快,全在于他一向谋定而后动。
也就是说,苏渐不动则已,一动就如九霄雷霆,全无让对手钻空子逃脱之理。
很不幸的是,对这个道理理解得最深的那些人,却都是那些已经被苏渐掀翻在地的人,他们已经没有机会把这条宝贵的经验,传授给后来的同类们。
于是,当苏渐镇定自若,挥一挥手,让唐求和亚飒押出几个人时,阮天择刚刚得意的那颗心啊,就好似瞬间沉到了谷底……
让他如此心碎的几个人,分别是:熔炉工场主事刘达,本已被放逐的赤明,和一个明显身份特殊的火妖兵。
没有任何侥幸,刘达战战兢兢地供出阮天择如何如何强迫他,不仅对火妖混进工场安装“凝火结”睁只眼闭只眼,还特地强调那之后的火晶废品,都无偿地送给火妖运走。
赤明则泪流满面,供出阮天择的亲信谋士向泰,如何传递阮天择旨意,提供各种江湖杀手,让他摆下鸿门宴,意图弑杀自己的族长叔父。
而那个明显被苏渐安排到别处特殊看管的火妖兵,则用真诚的语气,供述了阮天择历来跟他们的勾结事宜。
虽然此刻他只是口述,并没有什么物证,但种种细节娓娓道来,只要是脑筋正常一点的人,一听就明白,这些事绝对不可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特别地,以前有不少别扭的事情,大家一直都不明白怎么回事。这会儿一听火妖的供述,他们这才明白了:哦,原来是因为最高长官已经跟敌族勾结了,才会有那些诡异的事情啊。
而这些诡异的事情当中,就有上回阮天择和火妖族恶意串通,想让青龙府兵押送的重要火晶军资失陷敌手!
当这几个有代表性的人证一五一十地发言后,阮天择便彻底明白了:原来,这个看起来只是捣乱的玄武衞少年,暗地里已经做了太多的功课了……
可笑自己还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今日还哄骗了百里英来做什么“釜底抽薪”的大事,却没想到人家早就断了自己的后路!
虽然这时候身旁的百里英,还沉浸在无比的震惊中,没缓过劲儿来,但阮天择这个当事人,却已经对形势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了。”阮天择心念急转之后,不由得苦笑一声,大声叫道:“苏渐,苏大人,我认输了!”
“什么?”就算苏渐,也没想到以“玉面狐”之名,阮天择竟会这么快认输。
在所有人的震惊之中,只听阮天择说道:“唉,还以为今日是我事成之时,却没想到成了你摊牌之日。不仅摊牌,你还将我逼到了墙角啊!唉,罢了!”
阮天择长叹一声说道:“苏渐,我是真心认输了。你放心,我今日不做任何抵抗,任凭你绑去。我阮某愿回京城认罪,以儆后人。”
见他如此说,在场不少人都觉得今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了。毕竟,连赫赫有名的“玉面狐”都服软认输了,苏渐总不好太过分吧?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哈,你想得倒美!”只见苏渐仰天大笑一声,尔后环顾四方,冷冷问道,“诸位,如此小人,又有后台,犯的是勾结敌族、欺君叛国之罪,大伙儿觉得,是留他回京狡辩,还是当场格杀对我华夏君臣子民更有利呢?”
“什么?”这一下,别说阮天择和百里英了,连步凌空都震惊了。
“苏渐!”一直沉默的青龙军都尉,这时候再也不能保持镇静,开口大叫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阮天择无论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自有国法待他。你若当场行刑,便是知法犯法了!”
“对啊!”阮天择立即趁机大叫道,“苏渐,我已认罪,你现在鼓动众人杀我,是公报私仇,我不服!”
“苏老弟,”这时百里英也回过神来,忙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但若不合法,后患无穷啊。老夫以多年朝野经验,还是劝你不要冲动,阮天择他已经认罪,万事都等押解到京城再说。”
“对啊对啊!”这时候阮天择立即显现出他枭雄的一面,梗着脖子大叫道,“我哪怕罪恶滔天,自有有司审我,你苏渐只有缉拿之权,怎能煽动众人杀我?你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
“呵,你们都觉得,我这么说、这么做不合法?唐求,”苏渐回过头来,问胖少年道,“你说说,我这是不是不合法?”
“好像……”唐求硬着头皮,如同牙疼般抽着气道,“确实……听起来……好像不那么对劲……”
“好!我的好兄弟也说我不合法。那看来,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妄为。”
得不到任何人支持的苏渐,这时却从容不迫,铿锵说道:“看来,承平已久,你们很多人都忘了,当日我朝故国被龙族席卷,偏安西域,祖皇帝痛定思痛,曾定出铁血规条,言明若有置华夏利益于不顾,与异族私通勾结者,一律当场斩杀!”
“但祖皇帝毕竟仁慈,即使当时忍受锥心之痛时,依旧担心此等规条被人滥用,造成动乱。于是他便将此权力,只置于玄武衞。”
“所以,你们说,我玄武衞观察使苏渐,要当场格杀此贼,有没有理,犯不犯法?”
此言一出,众人猛然醒悟,只有阮天择一人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这时候,只听苏渐再次大声吼道:“众将士,再问你们一次,对如此狼心狗肺的卖国之贼,我苏渐以玄武衞之职,代圣祖行国法,杀此狗贼,你们认为杀还是不杀!”
这一次,先是有零星的“杀”声响起,转眼间杀声渐稠,最后别说苏渐、步凌空带来的人了,就连不少阮天择一派的行营亲衞军,也开始振臂高呼起来!
于是,这幻火宫前,杀声不绝于耳,并且声浪越来越大,如同一场风暴席卷了荒原!
见得如此,刚才铿锵宣言的少年,面对面白如纸的阮天择,呲牙一笑,摊手说道:“阮天择,没办法,国法当前,众怒难犯,你就安心地去吧。”
话音未落,他便蓦然变脸,吼道:“大伙儿给我冲,将此罪囚当场格杀!”
这时候,就看出阮天择平时笼络人心颇有一套。都到这时候了,船都要沉了,却还有不少行营亲衞军,挺身向前,护住了阮天择。
在他们当中,阮天择最死硬的那两个左膀右臂,庞玉和向泰,自然也冲锋在最前面。
很快,冲杀向前的玄武衞和红晶族武士,就和这些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战在了一处。
刀光剑影中,阮天择看着这些奋勇向前的亲信,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唉,”阮天择心中叹息一声道,“只靠你们,如何能逃出今日死局?想要留得这条性命,他日东山再起,却还得靠我自己。”
想到这裏,本已被亲衞护在垓心的阮天择,却忽然身形如鬼魅般闪动,眨眼间便蹿到了一人的面前!
这人正是百里英。
“啊!阮天择你要干什么——”百里英惊呼未落,那阮总管却已狞笑一声,一言不发,只拿寒光闪闪的佩刀,“唰”的一声架在了百里英的脖子上!
“跪下!都给我跪下!”刚才还蔫乎乎乖乖认罪的阮大总管,这时候却头一昂,极其嚣张地喝道,“都给老子跪下!”
“你们都让我走,否则就把咱这当朝名臣给宰杀了!”
一时间,刚才还打得热火朝天的众人,全都愣住了。整个战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阮大人,你、你不要乱来……”被刀架在脖子上的谏议大夫,战战兢兢地说道。
“闭嘴!”阮天择怒吼着打断他,“你没听见吗?老子就快被砍死了,还不要乱来?倒是你们不要乱来!”
怒吼出这句后,他忽然阴阴笑着看向苏渐:“苏渐,苏观察,怎么样?今日就放兄弟一马吧——算了,也不要你们跪了,今日只要撤了这围,放我走就行了。”
“如若不然,你看看,咱这位号称百年难得一见的谏议名臣,马上脑袋就要搬家了!”
“别别别!”感受到利刃寒飕飕的锋芒,百里英吓得失声叫道,“我哪是百年一见!那全是我安排家人,故意到处放风声的。我哪里是什么名臣啊……呜呜!”
刀斧加身之际,这位知名谏议大夫,不仅透出了实话,最后还哭出声来。
“百里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苏渐看着他,竟是一本正经说道,“想想你今日所为,竟然敢跟火妖匪贼谈招安之事,这不是名臣是什么?您老千万别谦虚。”
“啊?”听得苏渐这么说,百里英忽然愣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儿有些转不过来。
正迷糊间,只听苏渐又说道:“既是名臣,您老一定是极有气节的。所以今日你被贼人胁迫,定然不惜此身,不被胁迫,一心要让阮贼伏法。”
“您老放心,您这算是‘为国捐躯’,我苏渐事后一定会为您浓墨重彩地上报,请求皇上嘉奖厚葬的。”
“厚葬……”听到这裏,百里英一脸愣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阮天择,”苏渐看向脸色狰狞的“玉面狐”,叹了口气道,“唉,本来还想堂堂正正将你正法,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擒住百里英当人质?嘿嘿!”阮天择紧了紧手中钢刀,得意地狞笑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你还是太嫩了!正是你这样婆婆妈妈,才让我有可乘之机!怎么样?快放我走吧。”
“你理解错了,”苏渐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想说的是——”刚说到这裏,他蓦然大喝一声道:“庞玉,你也是个混蛋!”
“呃?”阮天择一愣,“你怎么忽然骂我的参将?”
“……哎呀不好!”
阮天择猛然反应过来,正要转身,却只觉得后背心蓦然一痛。他本能地一低头,正看见一段雪白的刀尖,正从自己的前心透出来!
“庞、庞……”阮天择艰难地转过身,看见身后那张扭曲紧张的脸,不是庞玉是谁?
不用说阮天择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
“怎么回事?庞玉不是阮总管的死忠吗?”同样的疑问,在几乎所有人的心头萦绕。
“为、为什么是你……”仰天倒下之际,阮天择也艰难地问出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不会是我?”这会儿庞玉已经镇静下来,便抽出另一把佩剑,指着身后向泰等人,警戒着说道,“阮大人,对不住了。上回奉了你的命令,去红溪村中替赤明埋伏,后来被小苏大人识破图谋,落荒而逃。那时你们都以为我迷了路,流窜荒野,很久才和你们会合。”
“难、难道不是这样?”向泰变色问道。
“所以说,你们蠢!”庞玉凛然道,“你们都以为我是有勇无谋的武夫,却不知我早就看清了形势!”
“什么形势?”这时候阮天择已经说话不便,向泰便善解人意地替他问出所有问题,同时也是在提出他自己心中的疑惑。
“蠢货!”庞玉再次骂道,“到这会儿你们还没想通!屠龙英雄、屠龙英雄啊!”
他提着剑,指着阮天择最死忠的这群人吼道:“你们这些家伙,鼠目寸光,只看到苏大人年纪小,打心眼里儿不承认他屠龙英雄的功绩!”
“不错,我庞玉虽然开始也跟小苏大人作对,但正因为我是一介武夫,所以当了解到小苏大人的背景后,我老庞头一个拜服!”
“真是笑话!你们这些人也不想想,别说兽龙咆哮者了,就算兽龙徘徊者,你们这些人扪心自问,有人能一对一单挑杀死他们吗?”
“更何况,小苏大人为了一个心仪的女同学失陷龙境,就奋不顾身地闯入龙境,不仅救出了人,还在龙境中杀了一个来回——你们都给我说说,你们谁能做、得、到?”
最后这几句话,庞玉发自肺腑,几乎怒吼而出,因为太激动,脸都有些变形了。
但就是他这样有些失态的暴喝,就好似当头棒喝一般,当场就将许多阮天择的死忠震醒。
“对啊!苏渐他可是屠龙英雄!”众人纷纷想道。
其实,以前这些人,包括阮天择在内,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但还是那个道理,人人都习惯相信“眼见为实”。
他们亲眼看见苏渐,不过就是一个长得英俊点的少年,实在和那些传言搭不上边。要知道,“屠龙”啊,好夸张!所以他们也就在心底,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
也直到他们眼中所谓的“粗人”庞玉,当面吼出这个事实后,他们才个个心中一凛,想起这个自己曾经在潜意识中回避的事实来。
本来他们确实是不信的,但看看苏渐前后的表现,不仅有神焰朱雀的星流术翱翔天际,更有今日锐身自任,即使承担天大后果,也要将阮天择这个宰相亲信当场杀掉,这份魄力心智,岂是那些好勇斗狠之徒能比的?
到这一刻,不仅众人,阮天择也是彻底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