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鄂伦微一沉吟,尔后沉声说道,“陛下开拓之心,鄙人已知;可只怕此事要费些本钱,恐怕陛下舍不得。”
“哈哈哈!”雷烈心闻言,仰天大笑道,“鄂伦啊鄂伦,你听过‘天子富有四海’之语吗?为成大业,什么本钱舍不得?你且说吧,休要以小民之心度天子之腹!”
“好,那我可就说了——”鄂伦目视君王,昂首慨然道,“臣闻离此天雪城东南三百里处,有寒灰山延绵二百里,那里正是万里雪原的贵国中,山林最丰富、飞禽走兽最密集的山场。”
“如果君王能将此山赏给鄙人,鄙人当召集弟子,在寒灰山中为君王制造更多开疆辟土的利器,纵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原来如此!这有何难?”雷烈心一击掌,傲然道,“鄂伦,朕即封你为‘寒灰山主’,又号‘星毒仙师’,专为寡人炼造‘星毒灵液’,淬炼星毒武士。待到功成,你与一众弟子,皆厚封赏之!”
“微臣谢主隆恩!”到这时鄂伦也不再孤傲了,立即翻身拜倒,朝帝王叩头谢恩。
见得如此,在场诸臣立即纷纷颂扬,说什么天生圣主,方有异人来朝,想必天赐国运,自此天雪国要称霸人境。
在这不算新鲜的奉承中,还出现了少数朝臣,顺带也对雪奴贵妃进行颂扬,说她真是忧国忧民的贤妃,是后宫的典范,有了她从此君王伟业新张。
当谀辞渐息,却有一人忽然高声叫道:“鄂伦道友,小弟对所谓灵液,却有异议。”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众人愕然回头,却见是一位青袍飘飘的道人,正对鄂伦高声发问。
“原来是孔休。”看到他,朝臣们心中顿时想道,“呵,孔休此人,因为进献‘皇子煞星,离京不祥’的乩语,便得恩宠,封为国师。现在他一定是看到鄂伦抢了风头,得了好处,不免心生敌意。也好也好,倒要看看这个异形异相的胡夷高人,究竟如何应答。”
当众人心思各异,瞩目之时,便听鄂伦不卑不亢应道:“敢问先生,有何异议?”
“异议不小。”孔休国师咄咄逼人道,“贫道不才,颇习相面之术;刚才小黄门饮用灵药,虽是骤然勇猛不凡,但看他相貌,却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出乎众人意料,鄂伦竟一口应承有问题。
“啊?道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很显然孔休也很意外,有些惊愕地看着鄂伦。
“当然有问题,”鄂伦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一朝变得勇猛如斯,以后再也没法当小黄门侍奉君前了,从此要去沙场杀敌立功当将军了。”
“哈哈哈!”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戏谑之言,围观众臣立时发出一阵哄笑。
“陛下!他巧言令色!他这灵液——”孔休见状急得转向天雪皇,想要点出自己的猜疑;没想到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得雷烈心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先生,不必说了。”
听得此言,孔休张口结舌,那张老脸先是涨得通红,转而好像意识到什么,一张红脸瞬间又变得煞白。
这时候,也不用看他的脸色,那些嗅觉灵敏的在场之人,已经意识到,这位孔休孔国师,恐怕真要休了。
于是,那些同情大皇子的朝臣们,立即在心中快意叫道:“哈哈,报应啊报应!孔休孔休,你也有今天!”
朝堂上的变化,其影响立即如涟漪一样向外扩散。鄂伦的得宠自不必说,连孔休失去圣心的消息,也开始向外传播。
这一日,在天雪国一处荒山野岭,有几个普通百姓打扮之人,正在岩石的阴影里说事。
这几人,衣衫都有些褴褛。他们以其中一人为中心,其余人在四外散开,更有两人立在外围的荒草中,向四野警惕地注视。
虽然都是寻常布衣打扮,但这几人神色凌厉,举止彪悍,作风老辣,绝非普通百姓可比。
尤其最当中那人,更是身材高大,外表粗豪,虽然身上衣服都有些破烂,但言谈举止间风度豪迈,宛如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此时,这位明显为首之人,说话也有些慷慨悲歌的意思,一开口就是:“唉,诸位兄弟,我血义盟当年何等声势?却不料命途坎坷,先被玄武衞鹰犬奸计所害,之后在梦泽国事业又告失败,以致现在事业低落,大伙儿四散乡野,我夏侯怒风愧对各位兄弟啊!”
没人能想到,在这样荒野之地说话的,竟是凶名四播的血义盟盟主夏侯怒风!
“大哥千万不要这么说!”见盟主情绪低落,旁边那个长着浓密络腮胡子的孔武汉子立即道,“圣人无言,而这世上愚民甚多,朽朝又是极凶恶的,我们血义盟的正义事业本就艰难困苦。偶尔有些挫折,是很寻常的,大伙儿绝不会因为这个有什么怨言。反正我耿彪,是誓死追随盟主大哥的!”
“再说了,人不是常说‘否极泰来’吗?我们现在不也是没法更惨了吗?说不定好事儿就快到来了。”
“唉,希望如此吧。”夏侯怒风叹息一声,心情显然并没有因为耿彪的话好转。
见他如此,副盟主耿彪,立即抬起胳膊,朝众人振臂高呼道:“摧毁朽朝,正本清流;屠尽龙族,光复神州!”
口号喊起,周围的血义盟教徒也条件反射般地跟着振臂高呼,一时间倒也心潮澎湃,气氛热烈,没刚才那般低沉了。
正热烈喊口号时,却忽听得外围放哨的教徒叫了一声:“大伙儿噤声!”
于是刚才热烈无比的口号声瞬间消失,荒野中陷入无边的沉寂。
“会有谁来?”带头喊口号的耿彪闻声想道,“这片荒野没什么人烟,我们事前都看好了的,否则老子也不敢带头喊口号哇。”
正犹疑间,他们便听到空中传来一阵窸窣之声,好像是飞鸟振翅高飞。
众人闻声抬头,却没看到什么飞鸟,只觉得有一片阴影从头顶飞下,转而悬停在夏侯怒风的面前。
直到来到近前,众人这才看到,这片阴影确实呈飞鸟之形。不过非常奇怪的是,他们根本看不到眼前有什么实体,只觉得那处的空气如同水波一样动荡,似乎组成了飞鸟之形,但仔细看看,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有。
“是娘娘的‘灵鸟传书’!”这时夏侯怒风又惊又喜,朝这无形之鸟侧耳倾听。
之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众人什么都没听到,但夏侯怒风的表情却越来越喜悦。
到最后,他躬身一礼,送走了无形之鸟飞入云天,然后整个人都乐得差点蹦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只见他攥着拳头仰望天空大叫道,“我夏侯出头的日子来了!咱血义盟的事业又要迎来高峰了!哇哈哈哈!”
“怎么了怎么了?”耿彪见状心痒难熬,连忙问道。
“耿兄弟,诸位,刚才我之前说的宫中贵人来消息了。”夏侯怒风憋着笑意,故作矜持地说道,“贵人说,她已帮我铺好路,只要我按她说的做,不用多久,天雪国的国师之位,就是我的了!”
“天雪国国师!”听得这话,包括耿彪在内的所有血义盟教徒,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这只是第一反应,很快在场这些血义盟核心教众,全都欣喜若狂,不少人还热泪盈眶!
这当中,耿彪欢喜一阵,倒是很快冷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夏侯怒风道:“大哥,天雪国国师啊!天雪国可是咱人族第二大国!有这样的好事吗?况且,那个宫中贵人,神神秘秘的,先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能耐,就算她有,她凭什么帮咱?”
“凭什么?当然因为我们正义的事业!”一身破衣的夏侯怒风义正词严地说道。
不过,他也看到耿彪眼里的神色,显然耿彪没被这个理由说服。
这其实是很明显的,有些正义的口号,只是喊给普通人听听的,真正血义盟的核心高层,有多深信,很难说。比如这位耿彪,虽然在血义盟中上蹿下跳,乃是铁血骨干,但和其他大部分教徒都不同,他对这一切都看得“门儿清”,单凭一两句大话,很难说服他。
“好吧,”显然夏侯怒风也深知这一点,便微微低头,凑近了自己的第一心腹,压低了声音说道,“耿兄弟,你说的疑虑,大哥我都知道。可是,我只问你一句话:咱血义盟,现在还有其他选择吗?”
“……明白了。”耿彪立即领会了夏侯怒风的意思,不再犹疑,转过头加入欢呼的人群,施展煽动本领,将众人欢庆的气氛煽得更上一层楼。
不久之后,一身新衣的夏侯怒风,就去天雪城最大的城门口,揭下了“屠龙悬赏榜”。当他被宣入宫,天雪皇问他究竟进献何术时,他却说,自己进献的不是奇术,而是异人。
也不知当时他和天雪皇雷烈心对谈了多久,谈话的内容是什么,总之不久之后,血义盟盟主夏侯怒风,就被奉为了天雪国的“护国圣师”。
当日后天雪国与华夏国全面交恶时,有识之士梳理前因后果,便指出,两国交恶,恐怕从天雪国任用华夏国严厉缉办之人为国师时,就开始了。
当听到夏侯怒风当了天雪国师,华夏国立即以宰相司徒威的名义,专门派使臣质询此事。
结果天雪皇雷烈心左推右挡,虽然并不来硬的,但种种言行都表明,夏侯怒风这个人,他用定了。
见他如此,华夏国朝堂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当血义盟的盟主成为天雪国的国师后,自然而然地,原本一直被打压的血义盟,也成为天雪国的新国教。
于是这个一直在夹缝中生存的激进组织,终于在梦泽国短暂的好日子之后,又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
不过对这个结果,天雪国的周边各国,就算没像华夏国那样当面质询,内心也深感不安。毕竟,血义盟可曾造出了“翡翠惊天雷”啊……
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让人觉得很奇怪了。那一向极端的血义盟,入主天雪国之后,竟然偃旗息鼓,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折腾出任何动静来。
这段时间里,天雪国中最出风头的,还得数“寒灰山主”
“星毒仙师”鄂伦,以及他制造出来的“星毒灵液”。
当然,鄂伦显然还是个很诚实的人,在受到天雪皇极度恩宠之初,便坦率明言,说这号称“神仙泉”的奇异灵液,不仅制作困难,不太可能大规模生产,更重要的是,它也有时效,短则几天,长则数十年,并且和饮用之人自身的武技力量有关;往往武艺越深的人,星毒灵液的强化时效越长。
对他的开诚布公,雷烈心十分欣赏,并且对鄂伦的提醒,完全没放在心上。
有时效怕什么?别说最短几天了,在生死战场中,就算效果能有一两个时辰,那也很了不得。
对这一点,当年真的上过阵打过仗的马上皇帝雷烈心,再明知不过了。
所以,鄂伦这一自揭其短,反而让他的圣眷更隆了。
“星毒仙师”鄂伦说的话,也都是实话,星毒灵液的制造并不容易。此后两三个月中,他和一众门徒在寒灰山中,只炼制出少量灵液。
因为产出不多,当前只能配给天雪国御林军及最精锐的雪豹骑、雪彪军,并且只能限定高级将领少量配用。
一时间,如同“洛阳纸贵”,有神仙泉之称的星毒灵液,在天雪军中异常火热。
许多天雪兵将开始走动门路,务必求得一瓶灵液,因为拥有它,本身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啊。
在天雪国的军队序列中,雷冰梵统属的幽州雪狼骑,排名很后。不过等了五六个月后,还是有二三十瓶水晶瓶盛装的星毒灵液,送到了他的手中。
无巧不巧,当天雪皇庭赐来的星毒灵液抵达幽州城时,一路南行的苏渐,也恰好来到幽州城,顺路拜访自己的好兄弟、旧相识。
当兵丁传报苏渐求见时,雷冰梵正端坐城守府中,看着案前一排排的星毒灵液发呆。听得苏渐前来,一贯高冷示人的雷冰梵,立即蹦了起来,在下属们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旋风般地冲出了城守府。
见到昔日好友,雷冰梵什么话都没说,端详一两眼后,便箭步上前,和苏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当苏渐被请入城守府后,他便对雷冰梵说了自己近来的种种经历。
本来幽州城守府那些属官们,还对雷冰梵如此失态地去迎接一个少年感到匪夷所思;但这时听了苏渐谈起的内容,不禁一个个呆如木鸡,人人心说自己真是瞎了狗眼,没想到这个清神俊朗的少年郎,竟有这样惊人的经历。
互相道过别后之情,苏渐便指着案上晶瓶问道:“冰梵,桌上瓶中盛着的碧蓝莹莹之液,看着便不凡,究竟是何灵物?”
“正是‘星毒灵液’。”雷冰梵道,“现在它的大名,已经传遍天雪国境,简直一瓶难求。不过父皇恩典,终于也给我幽州城军,赏赐了二十八瓶。”
“原来是它啊。”苏渐恍然说道,“一路往这边行时,我便听得路人纷纷传扬,说有神仙在寒灰山中炼制灵药,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转眼变成屠龙搏虎的勇士,没想到我竟能在你这裏看到它的真容!”
说到这裏,少年有些奇怪地看着兄弟道:“冰梵,怎么看你眉间若有忧色?这不应该是宝物吗?”
“人人都说它是宝物,可我看未必。”银发皇子道。
“啊?何出此言?”苏渐惊讶地看着他。
“嗯,”雷冰梵苦笑一声道,“我比常人,更知此物来历。首先炼制之人,那所谓‘星毒仙师’的鄂伦,便来路不明。其用心如何,尚未可知。也有消息传来,说寒灰山灵液炼制之所,草木干枯若败絮,禽兽碳化如灰石,场面颇为惊心动魄。”
“这!”苏渐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么说来,如此炼制之术,颇近邪术啊。”
“我之忧心,正在此处。”雷冰梵沉吟说道,“那鄂伦也曾明言,说星毒灵液乃是提炼草木禽兽的生命星能,显而易见是以生灵性命为代价。这法子一听,便似邪术,只可惜父皇他……”
说到此处,雷冰梵欲言又止,不过未尽之意,苏渐立即领会。
“嗯。”苏渐想了想,点点头道,“不管如何,此物炼成,几近‘倒行逆施’,若是饮用,真正后果未为可知,还是慎重为之。”
“此言正合我意。”雷冰梵点了点头,立即提高声音,对城守府中大小官员道,“各位官佐听清:幽州城并无战事,灵液饮用暂不急迫,且先纳入库房,徐徐再议。”
颁完此令,雷冰梵便转脸朝苏渐笑道:“苏兄远来,今夜当抵足而眠,通宵夜话。”
“甚好甚好,我也正有此意。”苏渐笑着答道。
见他俩如此,阶下众官员个个惊心。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天雪皇长子雷冰梵,从来冷若冰霜,怎么可能像今天这样满面春风?还主动说要和来客同榻夜话,简直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