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 鹿苑机锋(2 / 2)

少年屠龙传 管平潮 5194 字 29天前

于是,除了少数知道苏渐来历之人,那些新入官署的幽州将官们,全都暗下决心,一定要弄清此子来历,并和他打好关系。这正是:莫放春秋佳日去,最难风雨故人来!

这一晚,雷冰梵果然和苏渐抵足而眠,通宵夜话。

除了畅叙当年同窗之情,他俩更多的是夜话天下大势。

有些话,白天城守府中不宜多讲,但此刻联床夜话,尺度便放开了许多。

于是,雷冰梵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对父皇近来种种举措的担忧。不仅是星毒灵液和鄂伦,他对雪奴贵妃的忽然崛起,也颇为不安。

这种不安,说不上从何而起,要仔细分析,好像也没什么道理。毕竟雪奴贵妃谨慎明达,种种作为,特别是“屠龙悬赏榜”,已经为她赢得了广泛的尊重。

而这种不安,也并不来自所谓对后宫干政的成见。

毕竟人龙大战后,许多不合理的旧礼教也被一并摧毁;乱世之中,只要有助于抗龙大业,什么“后宫不得干政”

“防止牝鸡司晨”之类的旧法礼教,已经没什么市场。

所以,对雪奴贵妃崛起的担忧,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好像完全没有道理。

但雷冰梵对此就是心中不安,并且当他布下的耳目传来更多的情报时,他这种不安感就越来越强。

以雷冰梵的身份地位,这种没道理的担忧自然不方便对他人讲;但今天恰好苏渐前来,于是冷月清辉中,雷冰梵就对自己的好兄弟,一吐心中的忧烦。

如果换个倾听者,难免要劝他不要作这样无谓的担忧。但幸运的是,能与雷冰梵相知,又岂是一般人物?苏渐没听多少,便立即理解了他的这种不安感。

因为,经历了这么多凶险风波后,苏渐也养成了一种没法用理性分析的奇特直觉。他的感觉和雷冰梵一样,那个声名鹊起的雪奴贵妃,带给天雪国的,恐怕不只是现在看到的这些。

至少,他和雷冰梵都在灵鹫学院中学过一句智者之言:“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慎而重之。”

现在雷冰梵的父皇有了星毒灵液,不就是“身怀利器”了吗?身怀利器,如无意外,必然杀心自起;那天雪皇能“慎而重之”吗?

纵观天雪皇雷烈心的事迹,雷冰梵和苏渐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毕竟除星毒灵液之外,血义盟的盟主,正被天雪皇用为国师呢。

所以,他二人的忧虑,变得更加强烈。

天雪国的月色,冷淡清幽;如水的月华透窗而入,照着两个久别重逢的少年,如同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远处的荒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冰原雪狼的嚎叫,衬托得夜晚更加安静。

长夜静谧,冷清的月光里,除了说起令人忧心的军国大事,他们俩还谈到了两人共同的朋友,亚飒。

天潢贵胄毕竟是天潢贵胄,当雷冰梵听说了亚飒居然欺骗苏渐,夺走了可怕的“永寂之刃”时,变得气愤难平。

虽然苏渐还说着缓和的话儿,猜测亚飒也有难言之隐,但雷冰梵完全不以为然。他对苏渐愤怒地说,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亚飒这样的混血者不值得相信。

虽说苏渐对亚飒的作为也非常生气,甚至不惜用小春原进行威胁,但在他的内心中,依然对亚飒怀着美好的期望。

苏渐期望,混血少年只是一时糊涂,最终还会重新回到那个正常的热血男儿。

不过对他这样的看法,雷冰梵却只是用冷哼回应。

并且,蒙胧的月色中,他还认真地警告苏渐,让他在此事上不能抱任何幻想,千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并且声明,以后再也无法相信亚飒。

听他说到这种程度,苏渐别无他法,只能报以苦笑。这时候,他转脸看向窗外冷清的月色,仿佛又见到灰发少年那阴郁低沉的眼神。

这一晚,久别重逢的两个同窗少年,就这样抵足而眠,喁喁夜话;不管说的事情让人欣喜还是忧心,他们俩都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于是,这一场夜话,持续到东方破晓,直到天光放亮,苏渐二人才一同滑入了梦乡……

曾在华夏国最高学府深造的雷冰梵同学,在同班高才生老友的建议下,暂缓了星毒灵液的运用。

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住人,很快就有天雪皇安插在幽州城中的眼线,暗中传报给天雪城。

当天雪皇雷烈心收到这消息时,他正和二皇子雷冰烨在皇宫鹿林苑中问答治国方略。

和沉溺武技的长兄相比,二皇子雷冰烨更喜欢读书,从小各种圣人典籍、兵书战册尽皆烂熟于心。

说起来有些奇怪的是,虽然值此乱世,但包括雷烈心在内的各国君王,还是更喜欢爱好读书的子孙。

这一点已占了先机,雷冰烨做人的本事却还要更高,尤其和父皇在一起时,他从各方面察言观色、揣摩心意,再加上满腹诗书,对答的效果,便可想而知。

当幽州城的消息传来时,雷烈心正“朕心大悦”,用无比欣赏的眼光端详着二儿子。

这种情况下,雷烈心听到皇长子竟然阳奉阴违,心情顿时由“悦”转“怒”。

当然,虽然心中不快,雷烈心也只是微微皱眉。

“父皇,皇兄他……应该也是有苦衷吧?”这时候,倒是雷冰烨看着父亲的神色,小心地替同父异母的兄长开脱。

“此事不须你说。”雷烈心摆了摆手,阻止二皇子再往下说。

不过,稍停了片刻,他却用关怀的语气说道:“烨儿啊,有件事为父早就想提醒你。”

“啊?父皇何事?儿臣洗耳恭听!”雷冰烨连忙神色恭敬地说道。

“烨儿,你热爱读书,本是好的。可是,毕竟现在纷纷乱世,世情险恶,很多东西光看书是学不来的。你……不可过于宅心仁厚啊。”天雪皇罕有地推心置腹说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雷冰烨恭敬行礼,一脸感激之情。

“你记住就好,以后——”雷烈心刚说到这裏,却忽听环佩叮当,一阵香风吹来,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事呢?这么认真。”

雷烈心父子俩闻言,一起转脸,正看见雪奴贵妃捧着茶盘,上面摆着两只白瓷茶盏,长裙曳地,往这边款款而来。

见此情景,雷烈心微微皱眉,开口道:“爱妃啊,这些奉茶之事,便让宫女下人去做即可。你贵为皇妃,怎可干这些粗活?”

“嘻,这怎么是粗活?”雪奴贵妃嫣然一笑道,“不打紧的。为天子、皇子奉茶,正是我的荣幸呢。”

说着话,雪奴贵妃已来到近前,柔软的腰肢款款跪低,抬起双手,将茶盘举过眉心;向雷烈心父子二人示意后,她便轻轻放下,伸出纤纤玉手,次第端起茶盘上的白玉茶盏,优雅无比地递向雷烈心与雷冰烨。

一边奉茶,雪奴贵妃还一边柔声说道:“皇上,不管您相不相信,臣妾对荣华富贵并无所念。妾身只愿和夫君过市井普通人的生活,那样虽然艰苦平淡,臣妾却感觉很幸福呢。所以呢,皇上您不要见怪,雪奴我一定要给您素手传羹、亲手奉茶的。”

听得她这话,周围那些宫女侍衞全都惊呆了。

要知道后宫礼法森严,一言一行莫不规矩滔天;雪奴儿这话放到外面只属寻常,但此刻在君王之前,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于是众人脸色惊恐,全都等着性子刚烈的天雪皇勃然大怒。

但没想到,对雪奴贵妃这番话,天雪皇竟然极为受用。

“哈哈,爱妃,”他举起茶盏,对雪奴儿宠溺地一笑,“你呀,说话真是天真烂漫、不计后果。也罢,朕也着实烦透了后宫争斗,这些娘娘们整天在朕面前钩心斗角,自以为纵横捭阖、惊心动魄,其实在寡人眼里,有如儿戏,真是烦透了”。

“倒是雪奴爱妃你,抽身事外,一心只为寡人着想;朕虽身为帝王,却还要说,遇见你,是朕之幸,如此纯净如白莲、清新似碧茶、天然去雕饰的人儿,还能去何处寻?朕心实喜、朕心实喜啊!”

“嘻嘻,承蒙皇上欢喜。”雪奴贵妃轻轻一笑,看了旁边雷冰烨一眼,又朝雷烈心笑道,“皇上啊,奴家可不敢当您这般赞誉。奴家没读过多少书,不像二皇子殿下饱读诗书,以后万一有什么话说得不对,还请皇上万万恕罪。”

说到这裏,她忽然话锋一转道:“皇上啊,请恕臣妾多嘴,刚才奉茶趋前时,竟见皇上眉宇略蹙,不知有何事烦扰?”

“哈,就说还是爱妃你真心关心我。”天雪皇笑道,“不像那些女人,一来就叽叽喳喳地要赏赐、争恩宠,真是愚蠢、愚蠢!侍奉好寡人,恩宠赏赐不都是随之而来的事吗?”

“陛下,”雪奴儿闻言,立即正色道,“难道您还要奴家再说一遍吗?只要能替君王解忧,什么赏赐和恩宠,雪奴全都不要!”

“好好好,不说这个——还不是因为大皇子之事!”雷烈心有些没好气地道,“对这个皇儿啊,朕这当父亲的,已经极为体恤;当初他想外放去幽州,朕虽然担忧他的安危,但最后还是放他去那里了。”

“虽然他远在边陲,朕却时时刻刻地关心着他。这不,爱妃的屠龙悬赏榜,引出鄂伦仙师这样的高人,好不容易提炼出神仙宝物一样的灵液,本就不多,朕还特地挤出几十瓶送给他,结果他……”

“难道他嫌少?”雪奴儿讶异道。

“什么嫌少!”雷烈心没好气道,“若嫌少,我怎会皱眉?实在是他这次太过顽劣,竟然私下听信狐朋狗友的妄言,对仙师的灵药无端猜疑;他也不跟我禀报,就擅自把这般珍贵的灵药锁在库房了!”

“啊!大殿下他怎么会——”脱口惊呼的雪奴儿好似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神色一霁,展颜笑道,“皇上啊,大殿下他这么做,也不是完全不可理喻。毕竟他远在边陲,难以体察皇上您的美意。更何况他还是少年,年轻气盛,总有一些自己的坚持,也不算坏事。”

“哼,少年?”雷烈心冷冷一笑,“若说少年,烨儿难道比他还年长?冰梵怎么不学学烨儿,与朕亲密无间?”

说到这裏,他看着神色急切的爱妃,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唉,爱妃啊,你倒是深明大义,对任何人都善良,就怕我父子二人生隙。可是爱妃你有没有想过,此灵药说到底也是从你屠龙榜而出,他这番拒绝朕,也是拒绝爱妃你的好意啊。”

“皇上!”听到这裏,雪奴儿已是泫然欲泣,“臣妾宁愿被大殿下误会,也不愿您因此而生气;臣妾宁愿皇上治臣妾坚持主张屠龙榜之罪,也不愿皇上父子心生嫌隙啊。”

“哎呀,爱妃莫哭、爱妃莫哭!”听得肺腑之言,已是感动莫名,再看她眼眶泛红,雷烈心简直心疼得要死;他连忙趋身向前,双手扶住雪奴儿的香肩,急声安慰。

安慰到一半时,雷烈心忽然意识到什么,便转过脸,眼神朝周围一扫,冷声说道:“听好了,今日对答,如有一言半句传出去,‘所有人’,都得死!”

此言一出,宫女侍从们顿时跪倒一片,连称不敢。

此后再闲谈一阵,雷烈心想起还有政务,便先走了。

见他走了,其他人也不敢多留,没过多久,二皇子雷冰烨便起身送雪奴贵妃离去,态度十分恭敬。

一切都很自然,唯一有些特别的是,二皇子陪着雪奴贵妃走出很远,都没有离去的意思。

见得这样,雪奴儿有些讶异,留心观察了几次,便发现雷冰烨的眉间眼角,和他父皇一样也有些烦闷之色。

见得如此,雪奴儿便轻启朱唇,柔声问道:“二皇子殿下,不知你有何烦忧?”

听她相问,雷冰烨好似有些惊讶,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欢欣的语气说道:“原来贵妃娘娘,也和关心父皇一样关心儿臣呢。”

“那是自然,”雪奴贵妃掩口笑道,“你们父子二人,都已是臣妾家人,自然一样关怀。对了二皇子殿下,既是一家人,我等也不须这般拘礼,我叫你‘冰烨’,你称我‘雪奴’,这样显得亲切。”

“这……”雷冰烨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只是稍作迟疑,便欣然叫道,“那冰烨恭敬不如从命,便呼‘雪奴’吧。”

“嗯,这样很好啊,毕竟我们几乎同龄呢。”雪奴贵妃微笑道,“不过冰烨你还没回答我,究竟为何而忧?”

“唉,”雷冰烨叹息一声道,“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成器?皇兄大才,却不知他怎么想的,竟自愿去幽州那样临近星降高原的恶劣之地。作为亲兄弟,我一直替他担心,刚才又见父皇不喜,便更为担忧了。”

“原来如此。”雪奴儿看着他道,“你和兄长的关系,很好吗?”

“当然!”雷冰烨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和他虽非一母所生,但同父即为亲兄弟。自幼冰梵兄长便教我诗文剑术,‘长兄如父’的话,也许在别人家那儿只是客套话,但在我天雪皇家却是真的。所以雪奴你想,父皇这样生兄长的气,怎叫我不担心?”

“哦,如此真好。”雪奴儿笑道,“冰烨孝悌之心,溢于言表,雪奴愈加佩服了。至于你的忧虑,我却觉得不须担心。”

“嗯?此言何解?”雷冰烨疑惑地看着他。

“很简单啊,”雪奴儿道,“这世上哪家做父亲的,不觉得儿子不成器?他刚才好像对你皇兄不满,却反而说明,皇上内心十分关心呢。”

“这样啊,那太好了!”雷冰烨立即击掌欣然应道。

尽管语气欣然,雪奴儿却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奇怪的不悦之情一闪而逝。

察觉到这缕不一样的神色,雪奴儿的嘴角悄悄地爬上一丝冷笑。不过她很快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继续不动声色地沿着鹿林苑花圃小径往前行。

说起这鹿林苑,也是天雪城中一处少见的皇家园林。虽说天雪城地处北方,气候清寒,但正因如此,作为皇家御花园的鹿林苑,反而特地从人族各国搜罗来奇花异草,务求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并且花型花色都追求热烈鲜艳。

所以,相比二皇子有些低沉的心情,鹿林苑中此时却是百花怒放,争奇斗艳、姹紫嫣红之际,令人十分赏心悦目。

察觉出二皇子言不由衷时,雪奴儿正和他走过一片蔷薇花圃。

也许为了排解心中的纠结,雷冰烨没话找话般,指着路边一丛盛开的蔷薇花说道:“雪奴你看,这片蔷薇,有白,有黄,有红,有紫,密密匝匝的,真是五颜六色,繁茂细密,煞是好看。”

本只是随便说说的话,按雪奴儿这样善解人意的人,肯定也就顺水推舟,一起称赞。

没想到,雪奴儿听后,却摇了摇头,用极认真的语气,说出另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