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裏,他又忙补充道:“大人,卑职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万不敢干涉大人您的决定。只是说句肺腑之言,觉得和大人短短两天相处,便知大人您虽年纪不大,但气度风姿实在令卑职折服,不忍大人赴难,才多嘴建言。”
“无妨。”苏渐一摆手道,“兄之拳拳心意,我自知之。只是周兄,值此乱世,最糟的不是我们去做不智的事,而是什么都不做。这件事,我觉得必须做,那便义无反顾去做了。”
苏渐说此话时,声调平和,语气淡然,周元昌听了,却觉得内里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纵然只是玄武衞小吏,但作为华夏子民,周元昌也受过圣人教诲。此刻感受到少年平淡话语中,仿佛充塞着浩然之气,直可盈沛天地,他禁不住心魂震动,躬下身子,朝苏渐行了一个郑重无比的大礼。
此夜详谈之后,苏渐又在周元昌的山庄中蛰伏了几天。
搜捕的风头过去,苏渐毫不犹豫,立即离开了静谧祥和的周家庄园,又开始继续暗中查访。
为了扳倒司徒威,苏渐的思路十分清晰。也许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但眼下有一件事,却是宰相司徒威的硬伤。
他想到,既然在灵洲之上,厉华楚和甘文光、萧龙雀一伙十分默契、公然勾结,那他们之间的关联,绝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判明这一点,他便准备从厉华楚和司徒威之间的关联入手查起,以达到破局之效。
事实很快证明,这样的思路,十分有效。
经过一系列或明或暗的查访,苏渐赫然发现,厉华楚和司徒威之间并非如表面上那样毫无关联。
可以想见,厉华楚要在人国、龙境之间畅行无阻,干了那么多坏事还不被上面察觉,这背后该有多大的势力为其张目。
早在北沧海岛之时,看到厉华楚明目张胆地横行,苏渐便开始怀疑。
以前他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因为灵洲之事,萧龙雀露出了马脚,便立即提醒他从宰相这一路入手——这一查,还真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为厉华楚这种可怕的双面之人大开方便之门的,正是华夏当朝宰相司徒威!
从这一点讲,天宸阁的长老、厉华楚的授业恩师应无忧,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受害者。
随着苏渐调查的深入,查出的结果让人触目惊心。
综合他在龙境岁月中得到的信息,苏渐赫然发现,自己完全有理由相信,厉华楚和自己当年潜伏龙境一个路数,只不过位置完全对调相反。
他自己当年,乃是几近纯正的龙血者,派去龙境后,便受到龙族信任,又反派回人族王国潜伏。
他怀疑,厉华楚走了一个相反的路数,很有可能不是什么人族的“龙血者”,而是本来就是个龙族人!
这样,他潜入华夏,成为“龙血者”,混入了天宸阁和无名山庄,之后又被派去龙境作为人族的潜伏者。
可以说,他和苏渐的路数惊人地巧合,只是方向恰好相反。
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苏渐天赋异禀,身上龙血纯度极高,但厉华楚的龙血纯度却比他还要厉害,近乎完美——因为他就是龙族啊!
想到这样可怕的真相,饶是苏渐胆子极大,也霎时惊得冷汗直流。
惊怔片刻,他又想到,也许宰相司徒威,也被蒙在鼓里。司徒威只知道厉华楚在龙境中倒向了龙族,可资利用,成为他们和圣龙帝国间的沟通者。
司徒威很可能没想到,龙族厉华楚,正利用了他的宰相权势,得到了许多本来他不可能知道的情报,从而杀死了很多人族王国精心安插在龙境中的志士仁人。
想到这裏,苏渐觉得,不管宰相知不知情,他都已经因为个人私心,为虎作伥了。
想通这一点,苏渐忽然觉得无比的讽刺和可笑。
以前他们玄武衞,根本不知道那些龙境中的人族潜伏者,是怎么出事的,为此轩辕鸿还被宰相司徒威拿住把柄,在朝堂上大肆攻讦。
每当这时,不仅玄武衞人人憋屈,作为他们首领的轩辕鸿更是面上无光。
因为这个,当年户部尚书高元博按宰相授意,克扣玄武衞粮饷补给时,轩辕鸿还觉得理亏,不太好意思在明面上反击——现在苏渐知道了,原来罪魁祸首,还是宰相司徒威!
别说司徒威也受蒙蔽,精明似鬼的他,纵然开始不知,后来双方勾结次数那么多,也早该知道厉华楚无论立场还是来历,都十分可疑。
但为了讨好龙族,更为了自己的投降求和“大业”能成功,作为堂堂一国宰相,司徒威却对厉华楚这样的危险人物,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
从这一点而言,尽管司徒威在内部和同党议事时,口口声声说只有求和才能利国利民,但从苏渐这样的旁观者角度,反而看得更清晰:司徒威完全就是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以求完成个人的野心。
毕竟,整个八大人族古国中,他是主张求和的第一人,也和龙族在暗中勾结得最深。一旦事成,谁成为龙族统治下的人族第一人,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到那时,八大古国帝皇都靠边站,所有王侯将相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在龙族的扶持下,他司徒威可以成为整个人类的新王!
从这一点来说,司徒威的野心,超过了神州历史上任何一位卖国贼。
所以,随着调查的深入,苏渐对司徒威的憎恨,也越来越强烈。更何况,这时候还传来了华夏名臣澹台兴,在京华长街众目睽睽下人头落地的悲惨消息。
对任何忠直之士,苏渐都怀着天然的敬意。因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不禁心中大恸。
不过和很多人不同,对澹台兴的惨剧,苏渐没有掉一滴眼泪。
离开周家庄的这些天里,他每次黄昏之时便入山。
苏渐入山,非为看景,而是在山峦峰顶寻找大树冠头,爬上去,在枝叶的遮蔽下入睡。
这么做,已经是玄武衞中最高级别的避险了。
这一晚,当他通过玄武衞的特殊渠道,知道了某个惨案的细节时,忽然冷笑连连。
冷笑之时,他用了比平时更快的速度,飞快地爬上一座无名山丘的顶峰。
不知是否天地同哀,这一晚,正是星月无光。
漆黑的暗夜中,苏渐伫立峰头,正好看到重重的远山,被夜色掩盖成黑暗而模糊的轮廓。
这时本是山花烂漫,但星月无光,暗夜下一切花团锦簇都被掩盖了光鲜的色彩,囫囵成阴暗的颜色。
面对如此凄迷的夜景,苏渐的心情格外惆怅。
而这时暗夜的远山中,又有猿啼和狼嚎不时传来,偶尔还有几声听不太分明的惨叫,让这一片黑茫茫的广阔天地,呈现出一种诡秘的寂静。
静立片刻,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整个地笼罩了苏渐。
这时的他,好像重回孩提时代,面对黑沉沉的暗夜荒山,心底生出一种本能的惶恐和无助。
暗夜之前,在某一刻,他忽然口中低吟起当今皇上为遇难老忠臣作的那首诗。
<small class="center">献策当年为国忧,至今浩气贯神州。</small>
<small class="center">只期事业垂千古,岂料形骸付一丘?</small>
<small class="center">青史有名书铁骨,锦衣无复耀麟游。</small>
<small class="center">苍天不管忠良士,空使穷荒草木愁。</small>
念着念着,苏渐只觉得心动神摇,一股激愤之气填塞心胸,久久不得舒展。
沉闷良久,最后他忽然猛吐一口气,仰面直视苍穹,挥拳叫道:“老前辈,我不会让您忠骨白埋的!”
说话间他解下腰间的酒囊,朝着远山望空一洒,高声祝道:“晚辈苏渐,诚愿老大人英灵未远,泉路暂停,冥冥中亲见真凶授首,以慰忠魂。”
说罢他将酒囊凑在口边,猛喝了几口,然后便好像平息了所有怒气,一声不响地朝最近的那棵大树走去。
昏暗的夜色中,不声不响走路的少年,就如一匹蓄势待发的孤狼。
当然,天地茫茫,苏渐这么一个小人物的暗中动作,暂时根本激不起任何波澜。
而在千里之外的华夏国都京华城,政局却变得如火如荼。
当朝宰相司徒威,此刻正将多年来锻炼的权术,发挥得登峰造极。
澹台兴这件案子,在极少数知情人的眼里,根本就是他做的,现在司徒威负责查处之事,就是“贼喊捉贼”。
结果,司徒威竟然没有低调行事,反而利用这件案子大肆打击异己。
他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发现这件案子,很可能是澹台兴同一阵营的官员所为。
他还说,这些人大多数是当年澹台兴的同年,担心澹台兴这回出狱,因为声威卓着,会威胁到这帮人今日的地位,故而买凶杀人。
所以整件事,经过他的调查,越来越像是一场内讧。并且真正的幕后凶手,算盘打得极精,既可除掉抢风头之人,还可嫁祸政敌——既然澹台兴一直跟宰相斗,那幕后真凶想嫁祸的“政敌”,自然就是司徒威了。
不得不说,司徒威这个所谓的调查结果极有逻辑。并且作为一般小民,根本不了解多少信息,而他们还特别喜欢反转、阴谋论一类的新鲜事情。
所以,当司徒威颁佈初步结果时,他的同党们自然一致支持,连很多普通官员和老百姓,也都相信了。
司徒威的势力本就十分庞大,更何况还有中立者的支持。一下子,这个结论矛头所指的那些宰相的政敌,即使纷纷反对和抗议,声音也显得极为微弱。
当然,光武帝李翊对此案,一直强调要秉公审理,但经不住下面念经的和尚把经念歪啊。毕竟也没谁知道,什么结论就是“公”,什么结论就是“不公”啊。
所以,藉着这个被大部分人接受的“合理”结论,司徒威开始了大肆搜捕。
可以说,本来朝中还勉强平衡的政治势力,被司徒威这么一搞,一下子就失衡了。
不少要害部门的主官,因为向来对司徒威不买账,这一下可倒了霉。好对付的,司徒威早就捏造证据,将他们拘押;那些不方便明目张胆陷害的,也架不住宰相命令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三天两头地到他们的地盘去质询主官。
对这些主官来说,即使一时没有牢狱之灾,但都是有头有脸、主政一方的人物,结果在自己的地盘上,被那些小吏当着他们下属的面,呼来喝去,反覆盘问,别说官威荡然无存了,就是私人这张脸也没处搁啊。
可以说,这阵子京华城的官场中,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正在进行着一场大清洗。
只是,在这场大动荡中,以往这类事件中唱主角的玄武衞,反倒偃旗息鼓,毫无动静。
对这样的局面,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心说玄武衞这个华夏国当之无愧的首席朝廷鹰犬,怎么变得悄无声息?
当然,那些被宰相对付得喘不过气来的官员,是心情奇怪的,很多人在家里偷偷烧高香,祈祷玄武衞这样真正可怕的鹰犬,就不要再来凑热闹添乱了。
只不过,玄武衞之中,除了苏渐,其他人并不是都无动于衷。万马齐喑之际,京华玄武衞中,就有一人,在悄悄地调查一事。
和当下喧嚣的澹台兴被刺案不同,此人调查的,是“翡翠惊天雷”的库存问题。
这人正是唐求。
当初苏渐接下宰相谕令,前往刺杀亚飒前,曾将心中对宰相一党的怀疑,告诉过唐求。
所以当唐求听到消息,说苏渐在风满城中遭遇禁忌之雷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宰相派人做了手脚。
于是,在漫天风雨飘摇时,唐求怀着对兄弟受害的义愤之心,谁都没告诉,便开始悄悄追查,要弄清“翡翠惊天雷”的库存有没有问题。
唐求的思路,不可谓不巧妙。在苏渐被暗害之事中,任何人要动手脚,都不可能绕过“翡翠惊天雷”。因而从这一点入手,便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唐求的调查,很快就被证明极为有效——因为他很快就被陷害了。
这一日,忽然有人匿名向大理寺举报,说唐求私相授受,利用玄武衞和折冲府校尉的身份,大肆受贿。
接到这样的举报,已被司徒威控制的大理寺,效率极高,立即派人去唐求家里搜查。
这一查,果然在唐求家的地砖底下起出了一箱金银!
不仅如此,他们在打开这箱金银之时,还在压箱底之处发现了一件金紫花纹的官衣。
这一下,问题立即升级!
要知道这年头的服饰样式,有着严格等级规定,若是越级穿用,颜色不对,花纹不对,立即就会被抓起来。
所以,大理寺将唐求抓去后,不仅说他贪污受贿,还指控他有僭越谋反之心。
很快,在确凿的“证据”下,唐求被投入刑部大牢中,等待最后的判决。
被人凭空陷害,遭受牢狱之灾,固然不幸,但从某种角度来看,唐求还占了点便宜。
因为现在宰相大肆抓捕异己,大理寺和刑部根本忙不过来,犯人受审还要排号,因此刑部对唐求,一时并没有来得及完成最终的审判程序。
其实这也是幕后黑手的“无奈”之处,陷害是陷害了,但不能做得太过火,否则一下子就会被人怀疑,说他们怎么会对一个小小的玄武衞,这么心急火燎地插队定罪。
而唐求这样的人物,在京华城比苏渐还不如,完全是个不起眼的马前小卒,人们对他被抓捕一事的惊讶程度,甚至还比不上对玄武衞保持沉默。
本来玄武衞的内部,有血晶徽衞负责监察,唐求这样的事,完全应该由血晶徽衞负责。按往常轩辕鸿大统领“自己的人自己杀”的霸道理论,这回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找那些伸手过界的刑部大理寺官员兴师问罪。
但这回他的反应,再次让所有人失望了。
当唐求被抓,大理寺和刑部的例行行文到他那里时,他只是淡淡回了个“知道了”,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见他如此,陷害唐求的幕后黑手们,倒是乐得心安。更多不明真相的人,则开始暗自揣摩,心说是不是轩辕鸿这头曾经无比可怕的老虎,已经苍老了……
轩辕鸿有没有老不知道,但监察御史百里英,现在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老态龙锺的原因,十分明显,便是那一日他亲眼看见老恩师在自己身前人头落地。当时热血溅了一身,无论视觉、嗅觉还是听觉,都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刺|激。
在人前,在朝堂上,他还能硬撑,但每次回到自己府中,他便迥然而异。
比如这一日,散朝回来,已是下午,百里英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待在书房里,再也不出来。